裴怀瑾在看到薄枝进来时便将目光投了过去,却只见“他”挑了一个离他最远的座,明显划分界限的举动,他嘴唇无声一抿。
看来他是真的把薄枝气到了,如今人都不愿意搭理他,裴怀瑾现下十分有自知之明想着。
场面上惊堂木拍下,清脆一声响后,裴怀瑾才将将注意力移交在案子本身。
而薄枝坐在后面却心中憋屈,可此时又无人能懂她这种憋屈,她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看步永年是如何指控山阴知县和工部尚书纪生,却什么都说不上话。
有些事裴怀瑾说得没错,她不得不承认他所做的解决办法可以最大化程度降低损伤,达成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朝局。可她不想茍同,她始终坚持着需要惩治萧宏礼来作为整个案件的结束。
薄枝耳朵听着大理寺卿审问的话,自顾自地喝着茶,她今日来也只是过场,实际上整个审问的过场,全部在暗下裴怀瑾的把控之下。
就连步永年的每一句言语,都是刀锋所指,将纪生和杨高澹死死地钉在贪污受贿、草菅人命、渎职的罪名之中。
这些书生们知道背后之人是谁?想必裴怀瑾不会告诉他们。薄枝嘴角上提,露出一个轻轻的嘲讽。
倒台下来了纪生,还会有另一个“纪生”,裴怀瑾和工部尚书有什么仇?薄枝突然想到了这么一个有意思的点。
她懒懒地听着大理寺卿按审问流程问,看得她毫无兴致,于是薄枝在堂上留足了一盏茶的时间,而后半途离开了。
红衣消失在门的拐角,其他专注于案子的人听审,不会有人注意。只有操控着背后一切的裴怀瑾一心二用,看着薄枝离开后皱起了眉毛。
薄枝出来透口气,大理寺内建筑严肃暮气,这案子估计还得审好一会,她领了皇命,不能真的弃之不管,但她在堂中那审问的氛围中实在不适应,出来走一走,打算差不多后再回去。
她在一旁的院内闲逛停留会儿,去了八角亭内坐着,石桌上绘制的是一副棋盘,黑白子各分其端,她挑起了颗棋子给自己摆上,自己对弈。
片刻,身后脚步声袭来,薄枝抬眸,见男人身披白色大氅,深处一件白锦衣,淡着脸缓慢走近。
薄枝想来也怪,裴怀瑾的衣着变化总是阴晴不定,她见过他玄衣冷酷不念一丝情感的冰冷睥睨,也见过他手执一本本书籍平和安宁的书生样。到现在她也没明白,他是如何能做到如此两极分化的。
她不动声色打量,扭头继续执子放在棋盘,将来人当成透明。
风吹而动,春风总带着丝丝沁凉,薄枝身侧男人就那么站着,直到她头顶传来抑制般的轻咳。
薄枝手一抖,落下一黑子,错了方位。
“错了。”男子声音从她头顶落下,薄枝轻绒的眉一蹙。
男人弯下腰来,手指轻指一处,“该放这里。”声音很轻。
薄枝扭头,一瞪。
裴怀瑾自上而下看她,薄枝表情凶凶的,像是一直浑身戒备的貍猫。他深知此刻如此想不合时宜,但他看着“他”的发顶,总想上去摸一摸,比一比与他府中豢养的雪狼柔软毛发的触感有何不同。
幸而他有克制住,否则薄枝定会挥出一拳正中他的面中,将他打得四晕五向。
终于,裴怀瑾在薄枝的注视下坐到了她对面,再轻咳两声,状做虚弱。
“你还在生气?”他慢悠悠看了她一眼,不顾她戒备的眼神,从棋笥中取出一颗白子,而后轻轻放在了棋盘之上。
薄枝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他此刻好似宽容的可怕,嘴角微微盛着笑意,貌似是在示好。可她不吃他这一套,她也不是半大的少年,裴怀瑾拿这种怀柔之策对她,是还想继续利用她?
她默不作声,就连手中的黑子也重新丢进了棋笥中。
裴怀瑾看着薄枝,像是在看一个生闷气需要哄的孩子,见“他”不吃这套,他碰了碰鼻尖,心中叹道,失败了啊~
“我知你还在因要保萧宏礼之事厌我,薄枝,你确定要搭上一些无谓的牺牲吗?若你执意揭露萧宏礼,那么,民众会愤怒,圣上会起疑,那些书生的命可还保得住?皇上的风格你知道,若他想护子,那些书生便会经历酷刑严审,屈打成招。”
“这是你想看到的吗?到头来十几人丢了命,还一事无成。”他漆黑的眸子看着薄枝抿起的唇,将这些后果娓娓道来。
薄枝却心中起疑,“你怎知皇上会屈打成招,若是万民施压,他不得不处置三皇子呢?”
萧肃即使是皇帝,也抵挡不住水覆其舟。
裴怀瑾沉默了,他望着棋盘上的落子,黑白相间,黑子已成杀势,白子被围追堵截。半晌,他抬了头,“因为这些,全在当年姬家冤案中,一一应验过。”
他声音低沉,说话间粗粝了几分,沉沉砸在了薄枝的耳朵里。
他此刻沉着眸子,面容晦暗,“你不是问我是否要护萧宏礼?实则,我护的不是他,你,可明白?”
薄枝看向了八角亭外,避开了他的眼睛,时间差不多了,她该回堂了。
走之前,她问了裴怀瑾最后一个问题,“裴怀瑾,你如此为萧肃征战四方,为的是什么?”
她直呼了皇帝名讳,在这个君臣纲常的时代,视为大不敬,此刻薄枝却不在乎,她目光从亭外换至他的脸,这是她为数不多敢于主动直视他的时刻。
四目相对,裴怀瑾愣怔。
他被薄枝注视着,这让他无所遁形。
他曾想成为一名谦谦君子,兼修内心明镜之道,俯察百姓之心。后来世道不允许他成为那样的人,裴家不允许他有自己的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