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沈复忽然皱眉打断她。
“啊?”王茉微惊,不知自己是否说了不妥当的话。
沈复无需她复述,就已经连着之前沈砚的话,生出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刘开一人会落败,崔岑来了,崔岑和蓬阳王氏关系匪浅——他只盯着荆南夹在川郓两地中间,可这么一看,郓州分明也夹在荆南和蓬阳中间!若是左右两地串联,郓州就被包了饺子,渐被蚕食……他为这个猜测打了个寒颤,眼前不期然浮现崔岑那双清亮而有压迫之意的眼睛。
江左没人能收服桀骜好武的悍将刘开,但是北地的崔岑可以。
不可能的!他迅即又安慰自己,蓬阳和莱州向来痴爱修禅修道,一派超然,不会图谋郓州这块土地。可心底立刻又有个声音反驳道,别天真了,津口王氏立族百年,这么多人马需要吃喝嚼用,怎可能真的不入俗世,难道财富是水里漂来的不成?
沈复脸『色』几变,在王茉担忧的眼神里终于定了心神。
阿砚不能嫁川蜀了,要赶紧告诉父亲去。
说他自私也罢,他把手放在妻子尚未隆起的腹部,他现在也是一个父亲,他想看到自己的孩子出生在一个安稳的秋天。
阿砚嫁去王家,向蓬阳投诚,托庇于崔岑,是夹缝中的郓州唯一出路。
也是她身为沈家人的职责。
礼宾馆
沈砚从沈复那儿出来后拐去了侧门,大姑母还在家里,保不准会亲自过来逮她。
阿桃问她:“娘子想去哪儿?”
“去礼宾馆。”
同宗同族的情分大如天,桑园的事她不便自己动手,得去寻个帮手。
乌镇礼宾馆做为郓州的待客之道,构建十分精致华美,且隔年就要翻修,务要叫各地来往的贤能之士体察郓州之富庶美丽。此间专设主客郎中一位,吏员数名,更拨下数十仆从,负责照应馆舍里的食宿起居、洒扫维护。只要有德有才有名声在外,或是有一技之长,无论琴棋书画或其他,甚至力大如牛,有自信者都能来礼宾馆一试身手。若是被奉为上宾,礼遇且不必说,运气好的还能在郓州谋得一官半职,跻身新贵。
当世间,“龙生龙,凤生凤,地鼠生的崽儿打土洞”,出身就限定了绝大多数人一生所能成就的高度。世家门阀主政奉行“举荐制”,任人唯亲,不是一个碗里的极少提携外人。除了卖身为门客投靠权贵,寒门子弟立身茫然,毫无出路。
是以礼宾馆于沈砚的曾祖父建立之初,就吸引了大批有识之士从各地闻讯而来。这些人中不乏真正有才有智之辈,甚至有那洒脱的高门子弟也来凑趣,沈砚十分怀疑郓州这几十年能从景帝时期一直破财免离纷争,背后是这些人在出谋划策。
这里也不禁普通民众出入,不过乌镇皆知这里面是郓州最聪明最体面的一群人,百姓们敬畏得很,极少进去看热闹。
沈砚此前陆续来过几次,不过她觉得大概是郓州的富庶和热情易叫人眼花缭『乱』,常活跃的那些个人都忙于享受这份尊崇,倒没看出什么真本事。
路上有馆仆见到沈砚两个女子,不免好奇,不过也没有出声拦下。这里极少会有女人出入,女人的一技之长无非琴棋书画,留在闺中做个乐趣倒罢,算不上什么实用的。
有同伴认出来的就提醒,“看什么呢,这是我们太守府的女公子。”
哦,原来如此,这礼宾馆就是太守拨钱维持的,等于是这女公子的后花园,人家自是想来就来了。
沈砚和阿桃去到建于东首的讲堂。讲堂面阔八间,式样颇类酒馆,有一面柜台供应免费的酒水茶点。大堂里有数十张矮方几,摆上一壶茶,叫上三两个志同道合的馆友,便能谈天论地消磨上一天。
此时早间,就已散坐着五六桌人,言谈间还有人提到了昨日从青陀山方向来的洪流,“……听说大水是忽然而至……”
沈砚挑了个不远不近的位置席地而坐,阿桃去柜面上要了一壶蜜花酒和两碟糕点,两人就坐下听旁人议论。
下家
雨已止住了,天穹蒙着一层灰,空气里是一股湿意。青条石板路上小水洼一个接一个,行人三三两两,除了有门面的商铺一应旌旗招展,街边流动的摊贩少了许多。
乌镇人爱花爱树,行道两侧,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株,绿油油的榕树和青竹,紫藤、杜鹃、碧桃、海棠、山茶,还有带着香气的玉兰。
沈砚和崔岑沿着大道并肩而行,阿桃和钟意落后几步。
“七娘子,年年还好吗?”
沈砚不意崔岑第一问落在了小猫上,不由笑道:“挺好的,不怕生,我屋里几人都很喜欢它。”
这一笑如绽芙莲,恬美适意,令湿冷的春风都软化了几分。崔岑侧目,她不是太浓烈的人,总是恬然清静的模样,就连笑也只是轻抿唇角,眼中还很清明。唯有说起她的小黑猫,他见过她眼中璀然生辉,也见到了此刻她清瞳漾开的温柔笑意。
生疏稍减,崔岑顺势问起街面上的江南风物,沈砚也一一简要作答。
按理沈砚是地主,且她要还人情,自是由她来请客。但崔岑这样的男人,他成年后可能还没让女人为他付过钱,所以一路反而是崔岑带路,寻进了一家雅致的食肆。
上了二层,崔岑挑了个临街的小间。那小间邻着隔壁只在圆洞口挂了一道珠帘,看来是一体的,阿桃和钟意就自觉去了帘后。
窗下设两张相对的餐几,墙上挂一副游春图,墙角设两只花几,一盆棣棠垂枝吐蕊,一盆白兰默默吐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