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夜蝉声隐隐,叶大少额头的青筋也是。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弟弟的脸:“你,跟我来。”
“……”哥哥你误会了!你那一身杀气是怎么回事?从来不发脾气的人生起气来会杀人吗?
“快点。”叶铿然皱眉提高声音,“爹有点不对劲,他半夜一个人在厨房里做虾。”
“啊?”
荷香芬芳的夏夜,厨房里也飘出椒盐龙虾的香味。只是,一个寂寞的中年男人的背影半夜对着油烟挥舞锅铲,怎么看怎么有点诡异。
“爹。”赶来的叶悠然嘴角抽搐,叫了一声。
叶老爷子回过头来,那张脸上满是汗水……看上去就像泪水一样。他整个头颅都热得湿透了,额发正不停往下淌水。
“我随便说句让你做小龙虾,你觉得儿子的建议好,也不用大半夜吧。”叶悠然走上前去。
叶老爷子看着两个儿子,突然慢慢蹲下来,炉子里的火光映着他的脸,像温暖的回忆照在孤独的石头上。
他用双手捂住脸:“……我见到你们的娘了,这几天我每晚都见到她。她的眼睛虽然看不清东西,但只凭香味就知道哪一碟龙虾是我做的。她说,哪怕什么也看不见,我的样子也清清楚楚刻在她的心里。我在梦里笑醒,可是一睁开眼,耳边所有的温柔话语都消失了。”
叶夫人去世了三年。她走的时候是冬天,那时,吃不到她最爱的小龙虾。
门外的黑暗无声搅拌,温柔肆虐的夜雾潮湿了少年的双眼,他的手靠近炉膛,火苗也烫到了指尖。
“好了,”叶悠然突然发怒站起来,“不要老是说这种话了!去世的人已经不在了,爹你想怎么样呢?”
“悠然!”叶铿然沉声喝止。
无名的怒火让叶悠然不甘示弱,他猛地一挥手,将炒好的龙虾全挥到地上,雪白的瓷盘碎裂,静夜里声音清晰惊心。
龙虾滚在地上脏了,像叶老爷子愕然狼籍的表情。
“她活着的时候就够烦的了,去世了更烦!我被她管得喘不过起来,现在好啦——耳边清静了……”
一巴掌打在叶悠然脸上!
少年嘴角带着血痕,愕然偏过头去。
“你娘是最好的女人,也是最好的母亲,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这么说她。”叶老爷子双手颤抖,“你,更不可以。”
“爹!”叶铿然大步走上前来。
叶老爷子推开大儿子的掺扶,把地上已经脏了的小龙虾一只只捡起来,叶铿然也弯腰去捡,龙虾上沾了血,不知道是谁的手指被瓷盘划破。
叶悠然怔怔看着他们,突然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
凉风灌进耳畔,少年拼命朝前狂奔,干冷的空气很快灌进胸膛,里面火辣辣地灼痛,他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又在愤怒什么,只觉得每一口呼吸都凌冽像刀锋。
直到再也跑不动了,他颓然倒在荷塘边,任由荷叶宽厚的手掌拍打着水面,任由星空低垂如微阖的双眼,任由记忆的潮水悲伤漫遍全身。不知过了多久,清凉透骨的夜风里,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
叶悠然猛地睁开眼,看到了叶铿然的脸。
“回去吧。”
“不用你管。”叶悠然扭过头去。
“悠然,”叶铿然注视着他,言简意赅地说:“我后天回军营。”
本来打定主意什么也不听的叶悠然愣了一下,半晌,终于本能地问了一句:“这么快?”
“战事吃紧。”叶铿然说,“成亲以后我住长安,见面少,你照顾好爹,自己保重。”
叶悠然这才想到,哥哥“嫁”到女方家里之后,能见面的机会的确更少了,这个时候他该说点什么?说“你放心地入赘去家里有我”、“到了别人家伺候好岳父岳母舅兄哟”还是“听说未来嫂嫂很彪悍别怕你被欺负了就大胆地回来还有爹和我”?
无论哪种听起来都有反讽意味吧……叶悠然只有嘴角动了几下,还是无所谓的表情:“哦。”
长大后,他们兄弟的相处方式一直就是这样。
叶悠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自己房间的。
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他的脑子浑浑噩噩的,连蛙鸣也寂然停歇的深夜,少年却清晰听到了自己内心汹涌的遗憾。
那只穿山甲不知道什么时候爬过来了,在他脚边撒娇地转圈。叶悠然拎着它的脖子,任由穿山甲短短的四肢乱蹬,蹬得少年也有些心烦意乱。他逗着手边的穿山甲,第一次怀疑它是否真的会长成龙;又或者,第一次开始怀疑……它能否长成龙,是不是真有那么重要?
人生总有些时刻,会对自己多年用尽气力追求的东西心生微微的动摇。那种疑惑,比被群星撼动的夜色还要沉默和纷乱。
“嗨,”一个声音笑眯眯地从窗口传来。
“谁?”叶悠然抬起头,眼里没有平时慵懒的优雅,冷冰冰的烦躁和敌意一览无余。
裴将军的脸出现在窗口,手里拎着半沓破烂的符纸和一壶没开封的雄黄酒:“你们的东西,掉在我那里的。”
“……”
“你还没到喝酒的年龄吧,”裴将军不请自来,把那壶雄黄酒摆在桌上,“但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想喝一杯?”
叶悠然的确是第一次喝酒,他试探地喝了一口,立刻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味道怎么样?”裴将军乐了。
“……不好喝。”叶悠然瞪着他,“你们军营里能喝酒吗?”
“不能。”裴将军将杯中酒享受地喝完,“但我会偷偷喝,偶尔开个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