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至湖畔,与蕊冬交代几句,独自跟宫女往东边别院去。
二人穿过长廊,又过一处齐芳争艳的小花园,经拱门,这便到了一座别院当中。
宫女入内通传,只听笑谈忽止,随即便听一爽朗女声:“让那孩子进来。”
裴映慈提裙进屋,施施然行礼,垂目下视,不敢冲撞贵人。
长公主道:“赐座,抬起头便是,屋里没外人,不必拘束。”
裴映慈又谢恩,挨着霍采英在下首坐好,抬眸,便见正中太师椅内坐了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她乌发如旧,簪金明妆,瞧不出半点岁月风霜,只是眼尾微微垂落,暴露了时间的痕迹。
长公主面上带笑,打量了她好一会儿,“裴家小妹已出落得这般标致了,好、真好。”
裴映慈忙道:“多谢殿下抬爱,映慈愧不敢当。”
长公主道:“如何当不起?我瞧你这‘映容’郡主的封号半点不假。”
她顿了顿,又道:“我这月池许久没这样热闹,人老了便不爱走动,园子里多些人气倒是好事。”
秦鹤扬忙接口道:“多蒙殿下让我们小辈开眼才是,我与殿下相识多年,倒也难得来月池一趟。”
长公主摆摆手,嗔他巧舌,又问裴映慈:“方才你与谁在游湖?”
“回殿下,凑巧跟探花郎同坐一舟。”
长公主意味深长道:“瞧起来你二人相谈甚欢?”
裴映慈只道:“卢公子才学斐然,映慈受益匪浅,彼此只持礼来往,并无他想。”
“哎,这话说得太客套,我不爱听。”长公主轻笑,“映容,你在外头拘礼无妨,可在我的迎春宴倒不必讲那些劳什子的规矩礼节,统统都是狗屁。我乐见你们年轻人多些来往,如此才不辜负好年华。”
裴映慈一怔,讶然抬眸望向长公主,只见她笑意盈盈,神情悠然,竟不防说出句粗秽言语,颇有几分父亲的豪迈,全不似寻常长辈那般刻板严肃。
长公主眉目舒展地回望着她,语气温和:“你定不记得了,我抱过你……那会儿你才不足周岁,小小的团儿尚不会走路,白软软胖乎乎躺在我怀里。”
她语速柔缓,似陷入回忆,眼尾余有悦然,“我今日一见你就觉得分外亲切,若是云宗还活着,我们的孩子也与你一般大了……”
话音落下,那眼梢的喜悦又化作淡淡伤愁。
裴映慈恍惚一剎,心中已有揣测……是了,长公主嫁给武将为妻,必然也受他影响,言行自有武将几分豪爽潇洒,并不太拘于陈规礼数。
秦鹤扬与霍采英对视一眼,两人脸色稍变,他忙道:“殿下……”
他话音未落,长公主已按下愁绪,截断他的宽慰,“说来你俩也该早些生儿育女,待孩子出世,常到我跟前走动,也好陪陪我这老骨头。”
她一时回转话锋,倒惹得霍采英面红耳赤,秦鹤扬嗓间一滞,到嘴的宽慰硬生生被堵了回去。
裴映慈见二人局促,也悄没声地抿唇轻笑,心中最初的紧张烟消云散。
长公主逗过小辈,大大方方朝裴映慈作了个俏皮眼色,犹余年少风采。
她徐徐举杯喝了口茶,屋外有位宫女通传,说时辰当好,宾客已齐聚月池南园待迎贵人。
长公主回说知晓,领一众人离了别院。
霍采英拉裴映慈慢走几步,悄悄挤眉弄眼,小声问:“你与那卢少灵倒说了许久,可不是我无心插柳,果真促成好事罢?”
裴映慈嗔她一眼,“话这样多,当心咬了舌头。”
霍采英轻声笑道:“我见孙若荧气得脸也黑了,堵着气上了岸,不知躲哪儿叭叭掉眼泪。”
“那我可担心死了,今日又得罪她们姊妹一回,也不知她在陆湘跟前怎么告状?日后陆姑娘嫁进门,有不如意便去霍……”她话头一顿,忙改口,“照连哥哥跟前告状,免不得要挨一顿责罚。”
她这话说得半真半假,本只是小姐妹间的笑谈,说着说着语态里却有丝无奈惝恍。若陆湘日后果真嫁进霍家,那她能摆脱霍昭么?若霍昭不肯放过,难道她真要顶着一重重的秘密过一世么……
霍采英未察她眉宇间的忧色,只轻哼道:“我可不喜欢陆湘。你不知晓,那回鹿林宴你先回了家,她居然让人去射院传话,说想见照连一面,好似亲手缝了个香袋,里头装了驱虫的香草,正合时节,要给照连辟邪防虫……”
裴映慈眨了眨眼,沉默不答。
“真是荒唐!我觉着她特别虚伪,嘴上说什么三从四德,男女大防,私底下却动这些小手段。本来么,知好色而慕少艾倒也是人之常情,大大方方说出来便是了。面儿上矜持端方,摆出大家闺秀的派头,实则一样耐不住心思t……谁比谁高贵了?竟也好撺掇着编排你的不是。”
“退婚怎么了?明明就是李二德行不端,这婚退了是把你从火坑往回拉,该挨骂的是那臭男人。”
裴映慈被她这番话说得心潮迭起,一面感动,一面感激,只得重重地握了握霍采英的手。
她沉静半晌,这才缓声道:“她们不过拿个由头笑我落魄罢了,这些人越把李家当回事,我偏偏不放心里。你也不必动气,说不定今后真是一家人,总归看哥哥喜欢。”
霍采英轻蔑“嘁”了声,嗓音低了几分:“可我瞧照连没那意思,若郎情妾意,上回鹿林宴哪有不见的道理?去传话的小厮连正主面儿也没见着,早被陈侍卫给打发走了,香袋也没收,就这般陆湘还能扬着好脸跟她们谈笑风生呢!可见心机多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