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忠则完全相反。他飞快适应了新环境的陌生感,并在这无人认识的环境里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没有人知道他的那些污七糟八的背景,也就不会有人对他戴着有色眼镜。他毫不在意和张逐手拉着手,自在地凑到陌生人跟前问路。
日化厂街拢共只有两条主街。洪城大一些,但也没有大太多,七七八八几条大街,脚程快点,不要两个小时就能逛完。而南泉,却是一条马路接一条马路,一个红绿灯接一个红绿灯,好像随便选条路直往前走,也不会有尽头。
尽管方孝忠不停问路,张逐也记住了走过的地方,他们还是坐错了公交。等到达游乐园,已经中午了。
工作日,加上六月日光暴晒,并没有多少人,园区空荡荡的。
看张逐那紧张模样,方孝忠一开始还担心他受不了人满为患的嘈杂,现在看来,一切正好,除了太阳毒辣。
他揩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径直往售票口走去。
票不便宜,他也只是稍微犹豫,很快便大手一挥,买了两张通票,将他俩的小金库花出去大半。
方孝忠只在洪城广场看见过一个旋转木马,围着几层小孩,十元一次。他也只是路过几次,从没坐过。这一进入南泉的游乐园,不仅是旋转木马,那些只听别人说过、也只在电视上看过的过山车、跳楼机、摩天轮……全部展现在他面前,看得他眼花缭乱。那些快速上升旋转的器械、上头坐着吊着还不停翻转抛甩的游客,以及他们的尖叫,更让方孝忠心惊胆战。
他咽咽唾沫,有些打退堂鼓。
张逐一脚踏入过山车的排队通道,方孝忠拉住他,指了指另一边的旋转木马:“我们要不还是从简单开始。”
张逐看那圆盘转得跟老头遛弯似的,嫌弃地:“那有什么好玩。”
“每一种都得玩一遍吧。”
被方孝忠强拉上去,张逐趴在晃晃悠悠的马脖子上,蔫哒哒又满脸幽怨地看着他。
方孝忠扭过头,假装没看见张逐的不满。
张逐忍过一轮,从旋转木马下来,想起方孝忠从来胆小,问:“你是不是怕高?”
“谁怕?”
“真的不怕?你不要逞强。”
“谁逞强啊,这有什么可怕的……”
他还没说完,下一秒便被张逐拉去按在过山车的座位。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工作人员给扣在椅子上。
方孝忠:“……”
“你要是害怕,拉开这前边的锁扣,就可以下去。”
方孝忠看不见自己血色退潮的脸,深吸一口气:“都说不怕……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过山车猝不及防启动,方孝忠赶紧闭上眼。他能感觉到风从他耳边吹过,他们在向上攀登,速度不算太快,一切还能忍受。到达顶点,有一瞬间的停滞,他刚想睁眼看看。幸好没有,下一秒,过山车就急速俯冲下去,耳边的柔风瞬间变成皮鞭,抽打在他被烈日烤得滚烫的脸上。
那高亢的叫声和牙膏一样,被恐惧和激动从喉咙里挤出来,源源不断,无法停止。
他没听到张逐的叫声,也工夫去看他怎么样,只全力应对着心头的恐惧,双手紧紧抓住座位的扶手,指甲都抠得生疼。
一只手覆在他手背上,将他手掌翻过来握住,紧紧抠着扶手的手指,变成紧紧抠住张逐的掌心。
方孝忠眼泪快被风给激出来了,他打开一条眼缝,泪眼朦胧地,似乎看见张逐一直看着他,唇角微微翘起,带着似有若无的笑。
一轮坐完,座椅一打开,方孝忠便再也坚持不住,踉跄跑到旁边,扶着大树呕吐起来。
张逐跟过来:“没事?”
他抬起涕泗横流的脸,特别是想起刚才那个笑,恶狠狠瞪他:“有事,都怪你!”
张逐抠抠后脑勺,没有否认,摊开手:“那怎么办?不玩了吧。”
方孝忠扯起袖子一抹脸,抬起头,目光坚毅地盯着前边跳楼机:“不,要玩。花了钱,就要玩回本。”
工作人员又来上安全锁,方孝忠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不得安生,忍不住问:“叔叔,不会掉下来吧?”
工作人员应付道:“不会。”
“你再检查一下,扣结实点。”
“结实得很。”他只拍拍椅子,便去给其他游客上锁了。
方孝忠把那人当作最后一根稻草,扭过身去,还想说点什么,正好对上张逐在看他,还是那要笑不笑,看人笑话的表情。
他甚少对张逐发火,这会儿却竖着眉头:“你笑屁!”
“没笑你。”
“你那种表情什么意思?”
“哪种表情?”
“……”方孝忠越说越火大,“你看我干啥?”
“你在害怕。”
张逐话刚落音,椅子动了起来。方孝忠本想生气反驳,这一被打断,他只能手忙脚乱地找起抓手。
突然,一只手揽住他的肩膀,把他拥过去,另一只汗涔涔的手掌捂住他的眼睛。
方孝忠半身依靠在张逐胸前,听他在耳边说:“没事,别怕。”
那一刻,跳楼机急速升空引发的恐惧突然感受不到了,像是被另一种奇怪又热烈的情绪给挤了出去。
方孝忠就依偎在张逐身前,听着对方平缓稳定的心跳,但这并没能给他太多安抚。他自己这颗心脏反而像是被绑在跳楼机上惊吓过度的猫,横冲直撞快要挠破胸膛。
机器升至高点突然停下,张逐拿开手掌。他望着远处,将整座城市尽收眼底:“你看。”
方孝忠睁大眼看,却不是脚下的城市,而是张逐那凝神远望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