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先知的赐福。”马丽昂再次行了大礼,结束了这次的朝圣。
马丽昂终于离开了,而大明皇帝在人走后,立刻就松了口气,当先知太累了,他还是喜欢当皇帝,当先知得端着,当皇帝不用,当皇帝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接见了朝圣团,比批十天的奏疏还累。
马丽昂在离开大明前,去了松江府上海县崇义坊。
大明皇帝特别叮嘱鸿胪寺卿高启愚干的,大明皇帝在上海县崇义坊设立了刑场,专门让马丽昂去,就是让她看杀头,打破她心里对大明的美好滤镜,大明也有和裁判所一样的地方,要审判处死罪人,而且以一种十分血腥的方式,斩首示众。
被杀的是袁慎,刑场就在崇义坊宏源大染坊外,斩首示众。
当马丽昂搞清楚这个被杀的袁慎到底干了什么,立刻直呼大明真的是圣地,她在这一刻亲眼目睹了公正,甚至说着说着都哭了起来,其他的狂热信徒,早就哭了好多次,但马丽昂在见识到了公正的那一刻,才痛哭流涕。
作为法兰西陆军元帅的女儿,马丽昂从来没有受到过什么不公正的待遇,但她见识过了太多的冤屈。
公正,在泰西并不存在,这是马丽昂第一次亲眼目睹公正,朱翊钧本意是打破她内心对大明的美好滤镜,但无意间,让这层滤镜更加深入,甚至成为了思想钢印。
对于一个信徒而言,还有比亲眼看到公正,自己所信奉的八大美德出现在眼前,更让人感动的事儿吗?
朱翊钧收到消息的时候,正在批阅奏疏,由衷的产生了一些迷茫,要知道袁慎被杀,大明的儒学士们,可是在杂报上笔耕不辍了十几日,批评大明严刑峻法、大司寇草菅人命、袁慎罪不至死之类的文章层出不去。
结果一个金毛番,对袁慎明正典刑,真心实意的认可。
“王次辅最终判决,袁慎斩立决,周建仁无罪释放,没有问题吧,是在实现公正吧。”朱翊钧眉头紧蹙的询问冯保。
“理所在,连泰西来的番夷都能看得明白。”冯保十分明确的回答了陛下的疑惑,笑着说道:“贱儒们不是看不明白,就是在胡搅蛮缠罢了。”
袁慎一死,宏源大染坊匠人集体所有生产资料就成了定局,争论的从来都不是袁慎是不是该死。
“走看热闹去。”朱翊钧打算去看热闹,这次的热闹不是在太白楼,而是在前门楼子的茶楼,这个地方素来是说书的地方。
而这次聚谈的还是林辅成和李贽二位,他们的课题还是金钱对人的异化,在相继讨论了公允即自由、白银没有家国、肉食者没有家国之后,这次讨论的议题,更加深入。
前门楼的大茶楼,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本来聚谈应该在太白楼,但太白楼在装潢,只能选在了这里。
大茶楼一共三层,中间的大戏台上摆着一张小方桌,而戏台周围的座位,都是这次要跟林辅成、李贽聚谈的儒学士。
李贽自己站在台上,看着三楼天字号包厢开着窗户,就是头疼,他们在草原的时候,皇帝陛下就没出来看过热闹,他们回来了,陛下真的是每一场都到。
这要是说错话,那岂不是尸骨无存?
关键是林辅成常常口出狂言。
“林大师在路上了。”李贽轻轻咳嗽了一声,对着所有人说道。
这一次林辅成又又又迟到了,这让现场一片嘘声,林辅成到底是堵车,还是最后压轴出场来塑造自己大师形象?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李贽面色严肃的说道:“在林大师来之前,我先讲个历史故事,说这东汉末年分三国,魏蜀吴耗尽了英雄气,被鼠辈司马氏窃取了江山,这蜀后主刘禅投降后,落得个乐不思蜀的骂名。”
“姜维给蜀后主留了封十分简短的信,上面是:愿陛下忍数日之辱,臣欲使社稷危而复安,日月幽而复明。这是姜维最后的努力,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这封能要了蜀后主命的书信,一直被蜀后主所保存,在姜维死后83年,这封书信,被桓温的部将孙盛进所发现。”
“蜀后主刘禅乐呵呵的对司马昭说,此间乐,不思蜀,喝的醉意朦胧,回到了家中,躺在床上,摸着这封要他命,他还要保下来的书信,再想想鞠躬尽瘁的相父,想想征战一生的父亲,想想七进七出的赵子龙,想想战死的诸葛瞻父子,想想自己被杀的太子。”
“蜀后主心里是什么滋味呢?大抵不是此间乐,不思蜀;而是在油锅里滚三滚般的煎熬。”
“如果真的此间乐不思蜀,他为何要留下这封要他命的信呢?司马昭可是当街杀过皇帝的主儿。”
“他为何要对司马昭撒谎呢?而不是痛骂司马昭,汉贼不两立!因为蜀汉任由旧臣旧部活着,蜀后主要为他们活着。”
李贽讲这个故事,好像和金钱对人的异化没有关系,但现场一片沉默,所有人都默不作声。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讨论的内容!君圣臣贤,就真的能幽而复明吗?!历史告诉我们,不能!做梦!”林辅成的声音在后场响起,他气喘吁吁的走了进来,这次堵车堵的厉害,他是跑着过来的,李贽要讲的故事,提前做了排练。
李贽的额头青筋爆抖,他恨不得一脚把林辅成从台上踹下去,林辅成说的词,根本没有在台本上!原话远没有如此的直接和炸裂!
天字号包厢的窗户岿然不动,李贽汗流浃背,也不知道大明皇帝听到这话,会是什么想法。
而此时天字号包厢里,朱翊钧坐在窗边,看着戏台上的二人,对着坐立不安、如坐针毡的王谦,笑着说道:“林大师这话,那里说刘禅啊,分明是在点朕呐,先帝陵寝还欠了11万银,到了万历元年才给清,与俺答汗打了二十五年,平倭又打了二十三年,靠君圣臣贤,大明这番风雨飘摇,就能幽而复明吗?做梦呢!”
“是吧,王谦。”
“陛下,臣不知!”王谦比李贽还紧张,李贽好歹还在台上,他王谦就在包厢内,是他邀请陛下来看热闹的,而林辅成和李贽的逍遥逸闻,光德书坊,也是在王谦的经营中,林辅成这番话,很容易理解为,王谦在点皇帝。
当皇帝还是那个十岁的小胖墩,躲在太后、冯保、张居正身后的小孩儿?
王谦人都麻了,这个林大嘴巴,能不能按台本来!
这就是指桑骂槐,含沙射影,说大明皇帝就是个木头墩子刘禅,扶不起来的阿斗。
王谦想从袖子里掏台本,手有点哆嗦,索性不停的甩袖子,终于把台本找了出来,赶紧呈送,忐忑不安的说道:“林辅成自己说的,台本上不是这样的!”
台本上的内容是,君圣臣贤,大明幽而复明,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南辕北辙,这个林辅成的确是胆大包天。
“无碍,无碍。”朱翊钧翻看着台本,笑着说道:“林辅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只要他说的有用,朕就能容得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