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非镇
上回说到,京城之秋一片萧然,展眼已到近年关。
前头因着宝钗递消息,薛姨妈胆小,生死之事尤胜,故而将薛蟠束在家中看得死死的,每日与香菱轮流跟着。好容易上皇和皇帝病愈,且不提官场如何风云变幻,到底还得过日子,京中稍见松散,薛蟠便忖度要出去逛逛。
恰有各铺面伙计有算年账要回家的,治酒饯行时便有伙计提起南边做纺织、瓷器卖出西洋各国换黄金之事。这宗生意在前朝已颇为红火,多数为官办所持,薛家不涉此道,故而薛蟠原也不上心,可细细一听,西洋诸国对于丝绸需求量极大,甚至不拘什么绸缎厚薄,轻罗烟纱也供不应求,南边各地都在兴建纺织场招募女工。
他一向想到就做,心内主意已定,晚间便告诉了母亲,要回金陵搞纺织场的事情。薛姨妈听了欢喜不过,又恐他在外生事,花光了钱却是小事,给家里和妹妹招灾就本末倒置了,因此不欲命他去。
宝钗在旁道:“哥哥主意已定,轻易更改不得,若能借此机会经历正事,再好不过。关在家里也关得人闷,妈就谅着横竖丢了八百一千的银子,让哥哥试一试,到底还有伙计们帮着。”
薛蟠闻言大喜,连连作揖:“妹妹懂我!”商议已定,薛姨妈不日命人请了伙计来款待酒饭,打点行装,年前竟是出了仪门,直下金陵去了。
正逢薛宝琴等三家入京,会齐了来访投亲戚,贾母等都欢喜非常。
宝钗将宝琴介绍于黛玉,三人又互相姊妹称呼。宝琴笑道:“我道几年不见,宝姐姐怎生出‘干青云而至上’之气来,原来有林姐姐这等神仙人物‘横素波而傍流’。”
宝钗原怕黛玉见众人皆有亲眷,独自己孤单,无个亲眷,不免又去垂泪,今日黛玉却不见伤怀,与宝钗站在一起如双生花一般,捧着手炉,容若珠光,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
宝琴观众姊妹皆非轻薄脂粉,其中黛玉更是个出类拔萃的,又和宝姐姐情孚意合,不敢怠慢。
众人在芦雪庵起诗社联即景诗,宝琴听黛玉作“沁梅香可嚼”,本想自己联上,边上已经喝茶不响的宝钗突然开口对了一句“淋竹醉堪调”。宝琴见钗黛二人心有灵犀般相视而笑,后日愈发与黛玉亲敬异常不提。
年后凤姐小月,时届孟春,黛玉又犯了嗽疾,湘云亦因时气所感,府里一日医药不断。王夫人便命探春、李纨理事。
探春之才,兴利除弊,淋漓尽显。宝钗探病黛玉时,所过之处井井有条,大有一扫疲态之势。黛玉听宝钗赞探春才能,也颔首道:“她素来精干爽利,又精通文墨,私下说一嘴,比凤姐姐强上一些,可惜……”
宝钗自然明白她未尽之言,道:“她固然是个好的,往旁的说去,若有一丝狠烈绝情,也不会将大厦倾覆之柱责负于身上。”
黛玉轻咳,道:“她若能出去,定有大作为,不像我这多病之身,只能眼睁睁躺在这里一无是处。”
宝钗最是听不得她如此自贬,轻抚其背,吟道:“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
二人正说着,紫鹃从外头进来道:“姑娘,宝姑娘,太太派人来说,今天有外客,本欲家宴,今个又不做了,各房屋里吃。”这话听着有些奇怪,紫鹃又补充,“我听老太太屋里的鸳鸯说,甄家来人了。”
平白无故的,甄家有人来贾府,的确蹊跷了些。宝钗细细一想,低声惊呼:“难不成还是去年秋天的事?”
去年上皇和皇帝的饮食投毒案,负责南货北上漕运的正是江南甄家。黛玉喃喃:“唇亡齿寒。”
不多日,宫中一位老太妃已薨,凡诰命等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敕谕天下:凡有爵之家,一年内不得筵宴音乐,庶民皆三月不得婚嫁。各家族每日入朝随祭,后请灵入陵,忙得不得空闲。宫中又有谕,宫妃们按礼制随祭,无上谕不得有人出入宫门,隐隐看似有禁足之意。
宝钗确定,去岁秋日一事的后续还远远没有结束。果然,朝堂上升迁贬谪各色人事且不提,一年丧期未满,宫中已经悄悄派人来为安国公主量体裁衣。安国公主本人波澜不惊,对宝钗道:“汝之参正甚久矣。”
丧期后,上皇与皇帝同发御诏,加封安国公主为懿安镇国公主,公主府升格为镇国公主府。此御诏一出,一扫去岁寡欢,京城热闹非常,朝堂格局的风向自然也开始隐隐有扭转之势,朝臣们都在揣测上皇和皇帝是何深意。
镇国公主正式入朝,镇国公主府内自然是欢喜,然此刻如悬崖漫步,稍有不慎便坠入深渊,永不翻身。
故而提及入朝议题,宝钗早有准备,呈上道:“以医入手,润泽苍生。”此题本乃是她与黛玉二人数日私谈,删改数回所成,虽非入朝奏折,但也以奏章文格严谨书就。
镇国公主凝神细读,时不时用朱笔圈画文字,良久方搁笔道:“佳对,佳对,此本奏对须慢慢读来,可谓班马文章。”
宝钗忙道:“怎敢与班马二人相比,不过是日常所思,聚成一文。”
公主放下题本笑道:“薛卿过谦矣,你且随予来。”于是两人坐车来到京外一处山庄。与前朝公主的汤沐邑虚封不同,镇国公主的封邑可谓是实打实的,光是京外就有十万户食邑。
于是公主便将火器工坊安置于此。一入门,宝钗便见宝琴兴冲冲抱着一箱东西经过,见公主私访,忙放下东西行礼,复又欢欢喜喜抱起木箱,道:“禀公主,二十八发已成矣。”她的脸上满是自得的笑容,比往日在府中的笑更为活泼生动,如海边绚丽绽放的花儿一般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