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枕着手臂,绿幽幽的眸子里倒映满天繁星。侧头看去,赢鎏金色的眸子一闪一闪,好像萤火虫。这时不由想起他名字的来历:“眸色灿灿,金美不比。”
他心里感到很宁静。
他的父母家人俱在家,他最好的兄弟与他不分开,他的未来只有如繁星一样的希望。
这一切都圆满而安宁。
很多年后,苍梧再回想起那段年少轻狂的年岁,总是会陷入长久的沉默。他已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广袤无垠的疆土,然而再没有一刻,能让他感受到少年时的平静。
他的国,名为飒秣。
连他的儿子们,也依次取自他征伐八方、血雨腥风的征途。长子名贺功,因为孩子出生时,他终于在秣马厉兵的血战后建立起飒秣。次子名拔略、三子名叱戎,因为即便国土已定,他君临大荒的野心和战争也未曾停歇。终于,在他征战不动、春秋将衰的时分,他为幼子取名为“匡谬”。
……
而赢鎏没见过他的儿子们。甚至没见过自己的孩子。
二十六岁,琼华最后一个鲁朴氏,战死于绝辔之野。
自此绝辔之野长草离离,开遍鲜艳硕大的龙血花,苍茫而凄艳。
三十五岁,苍梧王将绝辔之野并入飒秣疆土,终身未曾踏足一步。
其实早都懂得。赢鎏年少便笑谈过:“为社稷战死,是鲁朴氏的宿命。终有一天,我亦如是。但我很高兴,很多人活在世上,不知自己的结局,为此凄惶终日。而我何其幸运,我在世时,已然知道,我会在死后成为天地间的一道脊梁,我为我的死亡而感到荣幸。”
所以从一开始的少年时,他在望生之活泼与灵动、壮阔与繁华,赢鎏已在望死——既悲壮,又辉煌的死亡。
“我的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赢鎏的儿子这么问他。年轻人已经独自骑马从绝辔之野走过,望祭过父亲长眠之地、埋骨之所,也在日暮中见过父亲万古不灭的龙血花。
遥遥观望凄丽苍茫的长野,夕阳正映在苍梧出神的青碧色的眼眸中。闻言,苍梧笑而反问:“你觉得他是怎么样的人?”
年轻人低头,闭目怀想,笑而笃定道:“父亲一直很开朗。我走过这片长远的原野,却一点都没感到悲伤。似乎父亲一直在笑看我,还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
苍梧笑起来,哑声道:“是啊。旁人提到死,最好不过是豁达。但你的父亲,从没有过一时半刻,为此感到悲伤。他是一个骨血都阳光开朗的人——”仿佛再次看到打马球时旋身而笑的明朗故人,仔细端详年轻人,哈哈笑道:“和你可大不同啊。”
年轻人颇感惭愧地叹笑一声。
“他也一直很珍爱美好的事物。”苍梧同年轻人并辔而回,笑而讲年少时的寻常事,“我们稔山的传统,秋天族里的少年要去山里‘打秋风’,比谁猎得饕餮等物多。你爹那个混账东西,明明是个大男人,结果遇到落叶落得好的地方,他都能停马看一会。我年轻好胜,每每跟他组队,心里那个急呀,恨不能骂他个狗血淋头可你别看他这么不着调,实则是真胜券在握、游刃有余每年我们两个,都能拔得头筹,从没失手单看起来,我跟他伯仲之间、互有胜负,可万一有一年他要能赢我那么一点点,那个嘚瑟就真没谁了”
年轻人笑如当年。
苍梧也笑,半晌,温声道:“今年秋天,让你几个哥哥带你们兄弟回稔山打秋风玩罢。”策马而前,笑音道:“可别输了,给你爹丢脸。”
这时年轻人只能看到苍梧王英伟而瘦削的背影。他已经不再年轻了,连桀骜的发尾都染上风霜。年轻人并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选择盛稷人春秋百年的寿命,而放弃属于清棠人的永生。只是这样直白问出口,未免会显得很唐突。
他们到底是好兄弟。年轻人不禁想。他们对生命的看法,或许殊途同归。
不谈这些或许让人悲伤的故事,先让时间回到现在。
他们依旧还算得上是无忧无虑的少年。
自晨曦的明澈中望去,有天氏的大司仪正乘坐金光灿灿的六鸾御驾,自清棠山极南的琉璃台驾向最北的极渊,为琼华带来无上的明光。光芒照射在他们的面孔上,映出少年独有的灿烂与明朗、英武与青葱。
望向山下,麦色青青,繁美肥丰。
那里便是桑扈城。
苍梧照旧笑问:“比不比?”
“这还用说?驾!”
顿时两匹骏马疾驰而去,在哈哈大笑的清朗笑声中,掠过紫荆关卡的女将军,紫色的面纱飞扬而起,清棠的腰牌就此撂下。于是他们便同凌飞而来的翎箭同行,一路飒然而去,奔向满载美好的桑扈山城。
紫槐巷是一处狭窄的夹道。高墙并起,唯留出三尺宽的灰蓝天空,却也遮映着从墙里延伸出来、终年盛开的紫玉兰花枝。
除此之外,世间无论什么事情,都与此处的主人无关。
绣楼里,朱荷媚正在仅留的朱琐小窗内刺绣,偶尔会看一看外间的玉兰花朵。或是光,或是影,或是风,在花枝上珠流璧转,过一天又一天。
她便是桑扈城里的传说。
如同她的名字一样娇媚美丽,在世人传闻里,她是天下一等一的大美人。
但在她十七岁时,美丽的女郎开始厌倦世间的一切,或人或事,都令她不愿再接触一分一毫。她想斩断与一切外间事物相连的链锁。她只希望获得宁静。
于是她的父母成全心爱的女儿,盖起这座精致秀美的绣楼保护她。从此她的世界里,只有安宁而轻松的她自己,再未踏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