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捂住喷血的脖子,翕张着嘴倒了下去,含泪的一眼最后望向皇帝。他溅了一地的血,被侍卫拖下去时带出一条血径。
顾西瑗捂唇欲呕,满殿的血腥味直往喉中钻,裙裾溅了几点鲜红的血渍,她小腿肚发软,撑住殿柱才没瘫倒下去。
仅仅是带她来见皇帝的人已惨死,她这个擅自接触幽禁中的天子、更亲眼目睹废太子圣旨的人,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殷玄的脸色煞白如纸,良久抬手指着太子,断断续续又咳出血来:“是朕这些年……宠坏了你……”
殿中燃着香炉,几个宫人揭起炉罩,太子殷明荆信步上前,抬手将圣旨扔了进去。
焰火顺着银碳的缝隙,像细密的毒蛇爬上来,吞咽着金色的卷轴,直到将它化作厚厚一层灰烬。
“儿臣与母妃伴您多年,从无半句忤逆。到头来,父皇心里记挂着的,还是皇长兄。”殷明荆淡淡道,“真让人伤心。”
殷玄颤声:“若非念在你母妃伴朕多年,尽心侍奉,朕怎会如此恩宠于你,竟将你纵成今日这般!”
“你敢屠戮兄弟,是不是还要杀了朕这个父皇……咳咳咳……!”
殷明荆踱至龙床之前,打量着明黄色帐幔下剧烈咳喘的皇帝:“父皇这般模样,活着与死了有何区别?何必脏了儿臣的手。”
“您时日无多,开始对我不满了,想要另立太子,可惜啊,您那个光风霁月却软弱无能的皇长子死了,儿臣亲眼瞧着他断气。”
“父皇要废了我,放眼宫中,又能另立何人呢?”
他顿了下,戏谑地勾唇一笑:“当然了,您还可以选择老六。让那个由男妃诞下、丢尽皇家颜面的孽种坐上龙椅,向全天下展示您这一生爱错人的糊涂笑话——”
殷玄浑身发抖,彻底被他激怒:“住口——”
殷明荆早有预料般,看着他接连吐血,敛了笑意冷声:“所以啊,既别无选择,父皇不如消停了吧。”
明黄色的帐幔被枯槁的手指攥紧,年迈瘦削的男人靠坐在龙床边,断断续续又吐出几口血,几乎昏死过去。
殷明荆扫了旁边的桑梓一眼,对方会意下去请太医了。
年轻的太子伫立紫宸殿中,静静注视形容憔悴的生父,宛如自言自语:“您又何曾真心宠爱过母妃与我呢?当年男妃盛宠,您何曾看过母妃一眼?等他死了,您身边无人,才终于垂怜了我们母子。文皇后与您少年夫妻,皇长兄经世之才,不也因说了实话,触怒龙颜,半生遭您厌弃?”
“便是您痴迷半生的景妃,又落得了怎样的下场?他唯一的儿子,在这宫中不也活得不如猪狗贱婢?父皇您明明……谁都不爱啊。”
“若论冷血,儿臣不及父皇十分之一。”
紧攥住帐幔的手颤抖着,慢慢松开了。
殷玄倒在龙床上,泪流满面,脸上鲜血与涕泪肆虐,光辉万丈的一生,终是在年迈衰弱之际,身边空落落再无一人。
他想起早春时节,暖风曳动柳叶,文鸢牵着明意,怀里抱着珠珠,笑着向他走来的样子。
殷明珠睡眼惺忪,肉乎乎的小手揉着眼睛,见了他眼睛一亮,伸开小手甜甜唤了声“爹爹”。
殷明意儒雅秀气,一身白袍挟着书卷气,手里握着卷册,微笑时双眼如月牙,与那母女二人一道向他走来,一声轻快的爹爹唤得温柔克制。
那时候,他不过是皇室附庸,一个最让人瞧不起的驸马而已。
十数年过去,殷玄始终认为那是自己最不愿回首的时光,可今日他躺在这深宫之中,晚年孤苦被宠妃亲子圈禁,泪流满面恍然意识到,最好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他舍了糟糠之妻与谦恭长子,只愿祈求那倾世美人的爱,没想到最后却成了锥心之刺。
殷玄想起景妃在御花园中起舞的样子。
晨光灼身,美人不施粉黛,肤如珠玉,飞扬的墨发与翩跹裙袍落满光辉,连彩蝶也为她流连。
她怀了他的孩子,他曾经无比期待那个小皇子的降世。
可景妃骗了他,使他沦为笑柄。
殷玄想不通,那般盛世美人,他爱疯了的人,她怎么会是个男人呢?
桑梓传来太医,给皇帝把脉喂药伺候着睡下了。
殷明荆掀眸,看向不远处一言不发的少女。
顾西瑗站在那里,像一盏不会言语也不会动的长明灯,连眼珠也没动一下,他差点忘了她的存在。
父皇将她视作文皇后早年夭折的明珠公主的替代,这些年待她宠爱极尽,远盛宫中诸位皇子公主。
他本以为,目睹今日一切的顾西瑗会跳出来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或不顾一切护住皇帝、护住那份圣旨,他还思索过,若是如此该如何罚她。
但顾西瑗没有。
她事不关己地站在那里,冷漠得好像与这一切毫无瓜葛,既没有出言违逆他,也不曾作死去维护谁。
殷明荆勾了下唇角。
倒是清醒又聪明。
“西瑗。”他掀唇。
少女僵直的眼珠总算动了下,像石头人复苏,顾西瑗轻眨了眨眼,随即恭顺地垂下头:“殿下。”
她没过来,殷明荆只好自己走过去。
顾西瑗在他面前低着头,与以往一样乖顺,只是身形看着比往常更僵硬一些。
阴影从头顶投落,胸膛里那颗心从太子走过来那一刻就开始狂跳,顾西瑗紧抿住唇,拼命压抑住自己想要逃跑的冲动,将双脚定在原地。
她偷偷瞄了一眼,发现对方没有提剑砍她的意思,稍稍放了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