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你很相信‘绝对’么?”
善罢甘休(二)
天衣无缝看到这片桃花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第一次来江州城时见到的盛景,而是那场大火。
可笑的是他甚至没有亲眼见到那场大火,映入他眼帘的只有一地焦黑的废墟。他默默站在残垣断壁前,听街边的看客尚在谈论当初这里的火势有多么凶猛,整整烧了两日两夜不熄,彻底烧毁了舒宅。
“哎……”有人小声说,“你看那边那个,是舒家的大少爷吧?”
“亏得他当时不在家中,否则岂不是全家都……”
负手伫立的青年好似是听到路人对自己的议论,忽然挪动了步子,惊得路人连忙收声。但他只是转身徐徐靠在了一根烧塌的梁柱上,脏污的灰炭转眼蹭上了他的衣袍。往常他绝不会做出这般有损仪容体面的举动,但他实在太累了。从帝都一路未歇赶来已经足够疲惫,抵家后见到这幅景象,原先支撑着他的那点好心情也一寸寸烧成了灰烬,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精疲力竭,万念俱灰。
咚的一声,一个狭长的木匣从他落下的袖子里掉出来,闷闷地砸进灰土里。这种在外面采买的东西,通常都是由侍从收拾拿着的。但他特意贴身带着这个匣子,好回家后能亲手拿给妹妹。
他本该三日前就到的。匣子里的簪子原本是他为自己迟来而赔罪的礼物。
启程去帝都的前一夜,他正独自在书房翻看文档,忽然听到门被敲响了几声。来人没有说话,他起身打开门,朝门口的小姑娘眉目舒展地笑笑,“怎么了,又想去湖边赏月了么?”
他这个妹妹虽然天生哑巴,性子却活泼非常,夜里来找他,大概是又有了什么鬼主意。
小姑娘摇摇头,钻进了书房,四处转了一圈,然后趴在案前翻了翻摊开的文册。大概是密密麻麻的字看花了眼,她秀气的眉毛不由皱了起来。
“这次哥哥要去办很重要的事,不能带你去玩啊。”他也坐回桌前,温声道。
小姑娘扭头看他,有点沮丧的样子,撒娇似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就算哥哥偷偷带你去,爹娘发现了也定然要罚你半年不许出门。”他单手支着脸颊,假意露出思索的表情,“待在家里也很好啊,可以天天吃到西街的板栗饼,你可是馋了一年吧,别的地方未必能吃得着呢。说来东街最近来了个会杂耍的人,听说能从天上摘下仙果来,一共会三十三种杂耍的花样。还有灯星湖边的芙蓉花也要开了……”
他说着说着就念叨了一大串。因为妹妹开不了口,他总是不由自主地多说一些,这样一个人的说话声也不会显得太冷清。
小姑娘眼睛亮了起来,但很快还是低下头,任性地抓着他的袖子不放。
好吃好看的再多,也比不了哥哥陪在身边。
都是要及笄的年纪了,还这么粘人。他有点好笑,又有点心软,摸了摸她的脑袋,心里估算了一下来去的路程,“二十日,二十日之内,哥哥绝对会回来的。”
生意场上一诺千金,因此他从来不轻言许诺,说话往往留一点周旋的余地。然而仿佛天意弄人,唯独这回他轻易立下了一个确凿的承诺,却难得的失了约。
他花七日到了帝都,又花五日以极可观的利润谈妥了生意,然而当他谢绝对方的邀宴,收拾好东西打算出城时,却发现城门白日落锁,禁止一切出入。
他多方打听,模糊知道是前两日城内出了件秘不可宣的大事,要闭城数日。他只是一介商人,无论闹妖怪还是捉叛贼都与他无关。然而这一耽搁,与妹妹约好的归家期限怕是赶不上了。此处又是帝都,天子之令不可违,就算用金银打点也没有私下出城的可能。他无可奈何,只好在这闲居的几日逛遍街市,买了一大堆好吃好玩的,又特意在最有名的首饰铺里挑了支簪子。
小姑娘近来打扮得忽然精心起来,想来是偷偷有了心上人。他这个做哥哥的难免也试探过几回,但小姑娘仗着自己不说话的便利,硬是没透露半点风声。只希望他不在家的这段时日,小姑娘依她那顽劣的性子,可别因为私下相会闹出什么事来。上回去江州城游玩,她就兴起要爬到桃树上去,结果失足摔下来,幸亏被他接住,兄妹俩只是结结实实跌了一跤。
封城的时日里看守极严,连书信也递不出去。他乘闲拜访几家大商号的掌柜之外,就日日想着妹妹有没有上房揭瓦,又会不会因为自己迟迟不归而焦急。好在封城令并没有持续太久,六日之后城门重开,他快马出城,一路紧赶慢赶,却还是比原来约定的迟了三日。他备好了礼物、想好了道歉的说辞——总归妹妹对他也生不了多大的气,然而当他回到家,这所有的准备都落空了。
所有都在火中化作了空无。
因为火势甚大,出事的又是当地的豪商家宅,此案颇惊动了官府。仔细探查一番后,总算大致还原了火灾当晚的情况:那晚几个恶匪觊觎舒家的钱财,趁深夜潜入宅院中。家丁的尸体上皆没有伤痕,大概这群匪盗原本也只是贪财,并无害人之意,迷昏巡夜的守卫,打算扫荡些财宝便走。然而恰巧舒家小姐深夜并未入睡,兴许是听到动静,拿着烛灯出门察看,结果却撞上一群匪盗。恶匪见东窗事发,情急之下拔刀灭口。混乱中烛灯脱手,不知落到了什么易燃的东西上,又正值早秋,天干物燥,霎时造就了一场不可遏制的大火。
他在义庄见到了从废宅中挖出来的几具尸骸,皆被烧得面目全非,几乎只能通过体型和零碎的衣饰来辨认身份,仿佛那场火带着恨与怒焚烧了那晚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