策马出北燕平门,一路驰骋,到北郊校场时已近夜晚。
北郊荒凉,坦道铺了麻石,两侧荒草半人高,远处白霜岭山头积雪皑皑,缀着一缕淡淡血痕似的夕阳,一行大雁掠过山头,云痕浅淡,旷野朔风寒刀般剐肉刺骨。
“吁——”
霍洄霄勒缰,未待下马,围场内一人小跑迎上来……虽说是跑,却不如常人走得快,一只脚不着力,是跛的,然而甲胄穿得严谨,神色肃穆,反倒叫人忽略了他这只跛脚:
“小人边防营伍长赵磐见过大帅!”
霍洄霄握着马缰,一时间未动,腰侧直刀鸣声铮铮,将喉间哼出的一丝冷笑淹没:
“我只晓得大成朝有北境三大营,何来的边防营之说?”
他抬眼凝望不远处的白霜岭,飞电喷出鼻息,不耐烦地刨着地面黄土,
“……金杯共饮白霜岭,拜将台上封狼王,先皇封的北境王是我阿耶霍戎昶,你这声大帅合该称呼我阿耶才对。”
“回世子爷,”赵磐换了称呼,半跪的跛腿微微发抖,脊背却挺得笔直,“边防营虽已归北境三大营,但主帅仍在,小人无主帅调令,故不敢自称三大营的人……”
赵磐顿了顿,语气愤懑:“小人伤了一只脚无法随将帅渴饮羯人血,却不敢不晓北境事。”
不敢不晓,所以晓得。霍洄霄距统帅之名,不过差了一道圣旨。
这声大帅称得没错。
霍洄霄眼眸微眯,正眼审视起半跪的虬髯军汉……三十载风霜催枯骨,犹是夜深梦里人,他脸上沟壑纵横,愤懑也显得如一张沾满灰尘的布垂垂老矣,不复年少的鲜活明亮蠢蠢欲动。
他翻身下马,靴尖停在赵磐眼前,冷笑道:“好一个不敢不晓得!你这句不敢不晓得可是要让北境王府落得个蓄意勾结,意图造反之罪?!”
无天子敕令,霍洄霄如何当得这声大帅?
赵磐敢称这声大帅,便是在给人递刀……他的语气已是质问。
赵磐迷惑一瞬,却很快咂摸出了这句话之间的关窍,心中陡然涌上一股后怕。
北境王父子手握二十万大军,即便是再忠心不二,也躲不开天子多疑,若是有心人要拿他今日之言做文章罗织罪名于北境,赵磐只怕自己一条草芥之命不足偿。
一时间那笔直的脊背坍下几分,赵磐以目视地,不敢直视霍洄霄凌冽的双眸:“小人思虑不周……”
霍洄霄向来都是点到为止,不欲再继续这个话题,抬手打断他,赵磐立马闭紧了嘴唇。
“起来吧。”霍洄霄牵着飞电往校场里去,远远便听见一阵喧哗,北郊这地儿荒凉,可北郊的校场似乎还挺热闹……他敛眉,一壁问后方紧跟着的赵磐,“北郊校场由何人看守,好大的排场,还等着我去见他么?”
夹墙阔门,无人把守,跑马场演兵台居中央,号子营四周围拱,大纛旗面泛白,猎猎作响……赵磐良久未答话,神色凝滞。
“怎么,哑巴了?”霍洄霄哼笑了声,大步跨进校场内。
赵磐不及阻拦,只得紧随其后。
……忽而一阵朔风迎面,酒肉臭,脂粉腻香,女子娇笑杯盏叮铛夹杂着刺骨寒意劈头盖脸。
“怎么回事?!”霍洄霄神色陡然一变,冷声问赵磐:“回话!”
门口两个侍卫瞧见了霍洄霄,已经跑进屋里报信去了,赵磐双眼不敢直视霍洄霄,只盯着地面拱了作了个揖:“回世子爷,来的是殿前司副指挥聂小琪聂大人……”只这半句,他便紧闭双唇不再言语。
“聂小琪?”
纨绔堆里摸爬滚打小半月,霍洄霄晓得这人是沈青霁的亲外甥。
霍洄霄面色沉了沉,丢开了飞电,将马鞭往后一扔给赵磐,径直朝号子营中间的帅营走去……一丈之距,一人带着两个侍卫推门出来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世子爷大驾,小人有失远迎,还请世子爷恕罪……”
这人白面无髭,缺了一只右眼,嗓音纤细,与赵磐一对比,再加上一脸谄媚的笑意,若说是武将,他更像是宫里的太监。
看霍洄霄蹙眉扫了他一眼,这人解释道:“世子爷不认得小人,小人是北校场的总管苟利,当年在北境王爷手底下做事,瞎了一只眼上不得战场,便替霍家做条看门的狗……”
阿耶手底下还有这等人,霍洄霄竟不知。
苟利瞧见了霍洄霄身侧的赵磐,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很快便压下去。
霍洄霄并不正眼看这人,苟利仍旧笑得滴水不漏,推门迎霍洄霄进屋:“琪爷听您来了,叫小人请您进去吃盏酒,世子爷赏个脸。”
“琪爷?”霍洄霄嗤笑了声,“他是你哪门子的爷?!”虽然他在笑,可脸上已经阴沉的滴得出水,
“怎么?这校场是他琪爷的还是他舅舅沈青霁的?”
话说得直白,苟利只听人传,这位北境的世子爷自进郢都以来,日日耽溺酒色,是个纯粹的纨绔草包,校场这事儿灌他几杯酒便糊弄过去了……
然而此刻,苟利却从世子爷那双浅茶色的双眼里感到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杀伐气,恰似一柄刃泛冷光的刀横在脖颈。
一时之间,苟利神色僵了僵,不知该说什么。
……
霍洄霄亦不待他回话,跨过门槛径直朝里而去。
过了落地罩,中央立着四扇琉璃屏风,穿得轻薄的女子侍立两侧,各个妩媚妖娆,灯光透过琉璃扇照出人影绰绰,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霍洄霄蹙了蹙眉,脸色愈发阴沉,大步上前,“哐”——一脚踹翻了四扇琉璃屏风:“哪个是聂小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