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良寅试图对地方衙门的精简,成功与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发,地方衙门的臃肿和僵化,是个问题,需要想方设法的解决,这次不成,下次换个办法,不能把眼睛、耳朵、嘴巴一捂,装作没有这个问题。
只要出发了,就是个好事,证明这不是个不可触碰的话题。
忠君体国侯于赵再次上了本奏疏,这是一份过年的贺表,主要是汇报了下今年的政绩,内容比较简要,因为侯于赵要和李成梁一起回京入京叙职了。
李成梁以老迈为由,请命回京,希望朝廷能换个人镇守辽东,这个主动要求回到腹地的奏疏,引发了廷臣们的讨论,最终廷议的结果是反对,等李成梁回京后,再详细讨论。
朱翊钧见缝插针的批复了几份奏疏,坐上了大驾玉辂,向着西山煤局而去。
街道在变得宽阔,从原来狭窄逼仄的小巷小弄,变得大开大合,从行两辆马车都拥挤,到现在对向十二车道的阔路,确实让交通便利了许多。
京城有很多都是跟着成祖文皇帝靖难得正燕字旗的武勋,但这些武勋在面对王希元的时候,最终还是同意把自己的老宅拆了,给大明京师的道路让出空间来。
这些武勋也闹过,连章上奏,跑到皇帝这里哭诉,但早已经不掌兵的武勋,和掌权的文官较量注定是失败的,本来可以以更低成本去拆建,但大明皇帝还是大手一挥,在北大营的北城,专门营造了一批武勋的大宅,算是优待了。
武勋们见闹出了宅子,也就不再闹了,毕竟万历之前,百官的俸禄要折钞,武勋的俸禄也要折钞,自从陛下实俸以来,武勋们过了一百七十年,终于又领到了足俸。
陛下这个人不复杂,第一次谈判的时候,给的条件最是丰厚,差不多得了,见好就收,要继续闹下去,宅子没了也就没了,爵位没了那才是天塌地陷的事儿。
大明欠饷是非常公平的,边方军兵的军饷会欠、朝廷百官的俸禄也要欠、武勋宗亲的俸禄也要欠,很多时候,连每年一百万两的金花银,皇帝的俸禄也要欠。
只不过只有朝廷百官因为掌权,可以从万民身上找补而已。
“这西直门明年开春是要拆了吗?”朱翊钧有些愕然的看着西直门的喧闹不在,王希元上奏说要拆了城门,朱翊钧批准了,但没想到王希元这么快,都已经完成了清场,现场已经没有了百姓,西直门除了皇帝的车驾别的车辆已经不能通行,只能绕路,现场开始凿出坑洞来,准备搭脚手架了。
“是。”冯保俯首说道:“这拆城门是不是有待商榷啊?”
王希元的胆子也太大了,没了城门,这多没安全感,万一胡虏再次南下打来怎么办?这不是直接就入城了吗?廷臣也跟着胡闹,廷议居然同意了王希元的做法。
“没了就没了吧。”朱翊钧的车驾缓缓的通过了西直门,笑着回答了一句。
用王希元的说法,他要在自己九年任期内,将京师九门、城墙全部拆除,不得不说这个想法真的很大胆,而王希元这个大胆的想法,得到了戚继光的支持,在戚继光看来,大明京城的城市规模在扩大,城墙已经不适合城防了,而城外绵延不绝的民舍,就是城防。
在京师、松江府、南衙、杭州府、广州府这样的大都会,未来的守城战,一定是巷战。
所以,这个胆大包天的想法,正在照进现实。
朱翊钧的车驾终于走到了西山煤局的大门,朱翊钧下车正准备走进去的时候,忽然停下了脚步,一转头去了旁边,他身后的辅臣、廷臣、朝臣们,都不得不跟着一起拐弯。
朱翊钧站在了一个一组雕像面前,这个雕像是一个全铜的雕像,一个全身黧黑的窑工,光着膀子,盘坐在地上,眼睛微眯,看向了远方,像猴像人更像佛,窑工有些瘦弱干瘪,像是猴,而黧黑的脸颊和瘦弱但坚实的身躯,又像是人,有些沧桑平静的气质,像坐佛一样。
这个雕像的名字叫《抱薪者》。
大明皇帝静静的站在雕像之前,愣愣的问道:“这雕像谁做的?”
“王谦。”一个官厂的代办赶忙回答道。
“王大公子,居然还有雕像上的天分吗?”朱翊钧被这个雕像震撼到无以复加,的确是艺术,窑民的力量感和辛苦,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参见陛下。”王谦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陛下忽然拐弯,弄的官厂接待的官员们措手不及。
“嗯,这你做的?”朱翊钧指着雕像问道。
“臣做的,臣哪有什么天分啊,这个窑民叫许奇,这是他最后一次下井,上来之后,就坐在那里发呆,臣看的好,就画了下来。”王谦面色犹豫的说道:“那会儿许奇正在骂臣的父亲王崇古。”
王崇古惊讶无比的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打量了一下,确定是自己的儿子!
这个逆子,把骂自己的窑民做成了雕像,放在了官厂大门口?而且还当着皇帝的面儿说出来了?!
七星环首刀已经饥渴难耐了!
“父亲规定窑民最多下井五年,之后就不让下井了,只能井上作业,井下一年能赚十六银,井上一年不过九银,所以许奇那会儿上井后,在那里坐着,后来就对臣的父亲破口大骂了。”王谦解释了下缘由。
井下作业最多五年,因为再干下去,人就受不了了,井下的危险、井下对身体的损耗,再继续,那是草菅人命,王崇古是为了匠人好,但匠人都觉得王崇古多管闲事,一年凭白少了七银!
“许奇看到这雕像后,还把臣给骂了。”王谦一脸无奈的说道:“许奇觉得把他放在了大门口,让每个出入官厂的人都看到,非常不满。”
“哦,那有几句牢骚也正常。”朱翊钧明白了缘由,笑容格外的阳光灿烂,他喜欢这个雕像,喜欢这些鲜活的故事,他看着雕像连连点头说道:“这雕像很好,放在大门口更好。”
“那边一个雕像叫什么?”朱翊钧龙行虎步,走到了另外一组雕像。
这另外一个雕像是一家四口,比较壮实的汉子,父亲的肩膀上坐着一个半大点的孩子,正在调皮的抓着父亲的头发,而父亲一只手拉着一个挎着斜布包的孩子,布包里有书本,还有一个弹弓,而另外一边的母亲,提着一个食盒,正在生气,似乎在唠叨着什么,整个画面极为的温馨。
“叫《回家》吗?”朱翊钧看着雕像问道,无论是雕像的组成元素还是透露出的温馨状态,都让朱翊钧觉得这是一家四口在回家。
“叫…《安全生产》,也是臣做的。”王谦的眼神有些躲闪的说道。
朱翊钧错愕,疑惑的说道:“额?解释下。”
“就是不按照安全法例生产,在井下出了事儿,别人就会花你的抚恤金,睡你的媳妇,打你的孩子。”王谦已经汗流浃背了,他设立这个雕像的目的,就是这个,鼓励安全生产。
光看雕像看不出来,但配合厂里四处可见的标语,就知道这个雕像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