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旋转楼梯下去,就看到瑟缩在地下室里的众人。一晚上过去了,他们的脸色愈发难看,甚至有几个脸颊都浮出一种尸体才有的铁青,不大的眼珠里挤满了红色的血丝。
见到楚岁安和宋裕下来,他们先是松了一口气,但旋即就看到宋裕大衣上的大片血迹。
最开始阻拦楚岁安最凶的男人显然是一夜未眠,眼袋都要耷拉到下巴上了,他迟钝地将眼珠转动到楚岁安染了血的指尖,惊惧和绝望令他的嗓音沙哑了:“你,你还好吗?”
“有什么好不好的。反正在地下室待着很安全。”宋裕轻飘飘讽了一句。
这话一出来,地下室里的人脸色都不太好看。
谁都知道,他们缩在地下是因为怕死,而楚岁安只身一人上去涉险,为的却是他们所有人的安全。
“岁安”
“我没事。休息休息吧,求救信息发出去了,你们可以放松点。“楚岁安嗓音淡淡,显然她不太在乎这些人的惭愧或感激。
宋裕打量着她回避关心的神情,不再作声。
听到了求救信号已经发出去,地下室里的人都眼前一亮,就连脸色都在一瞬间红润了不少:“哎哟,那可太好了”
“就说没问题吧,咱肯定得活下去。”
“我就说岁安靠谱吧,甭看人年纪小,论战地采访的资历,那可是咱的前辈呢。”
“哈哈哈,哪能真让咱们死了啊,世界和平还指望着咱呢!”
“屁,就你那胆儿,下次把我的胆子借你你都不敢再来战地了。”
“操,你还好意思说我呢?昨天涕泪纵横说要上吊给自己的痛快的人不是你?”
“哎呦,闭嘴吧!救援能不能马上到,我想我老婆了。”
“妈的,我也是。在家嫌她烦,结果我昨天以为我就要死了的时候,满脑子想的都是她!想她催我洗袜子,骂我懒,想她冲我撒娇哎呦她要是知道我这次来本罕利过得这么惊险,肯定能吓哭喽,然后给我做一大桌好吃的”
“滚。我家那位能给我耳朵扽掉了。”
和宋裕同行的一男一女也朝他围过来,那女人的目光在楚岁安脖子上围着的宋裕的围巾上停顿了一秒,然后横了楚岁安一眼。
楚岁安被她横得一愣。
但那女人迅速就移开了目光,肩膀一别,扭身上前一把挽住宋裕的手臂,责备的语气非常娇嗔:“宋裕!吓死我了你!你怎么能不和我们说一声就自己上去了呢?”
那个男人也是,焦急又庆幸,眼睛里几乎是闪烁出来泪光了:
“宋哥哥,你他妈是真胆儿大啊,乔乔都快急哭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咋办啊?宋阿姨咋办啊?宋叔叔咋办啊?哥哥,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宋家可是要绝后的啊!你他妈的是真吓死我了啊这回”
宋裕在这一瞬间就被一左一右拥得紧紧的,进退不得。
楚岁安透过他两个朋友的缝隙看到他眼底流出的无奈的笑意,嘴唇动了动,而那个挽住宋裕的女人突然向后撤了一步,高跟鞋不偏不倚地踩到了她的鞋尖。
楚岁安吃痛,无声地皱了下眉。但那女人只是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脚,连回过头装模作样地道一声歉都没有。
因为求救信号传递出去的好消息,还有对楚岁安业务能力的信任,所有人心里高悬的那块巨石终于有了落地的倾向。他们无条件相信中国的大使馆,经过极致焦虑恐惧的一天一夜以后,一丁点可靠的希望都足够令人欢欣鼓舞。
相识的人都三三两两围在一起,因为求救成功的消息而洋溢出一些心安的神情,彼此熟稔又亲密地互相打骂、调侃,还有思念家,思念家人,热闹着围成自己的小圈子,熄灭后再一次被点燃的煤油灯将每一个人的面庞照得红红的,暖融融的光圈完全隔绝开阴影。
为了避开那个踩她的女人,楚岁安向后退到了阴影里。马丁靴的鞋跟抵住了旋转楼梯靠下一阶的台阶。
她默不作声地环视过每一个人的神情,然后垂下了眼帘,灯芯明亮的火光在她眼底黯下去,只留一片毫无杂质的漆黑,无声被睫毛打下的一小扇阴影笼住。
不知道有哪个人好像听到了上楼梯的声音,朝着通往地面的螺旋台阶看了一样:“楚岁安呢?”
“别担心人家了,她和咱不是一路的。”旁边人一把揽住他的肩膀,给他的视线强行从楚岁安方才待过的那片阴影拉回灯下。
另外有人附和:“是啊,要不是台里请她,人家根本就不可能主动和咱合作的,甭看了,人啥大风大浪没见过啊?”
“对,子弹雨地雷阵都敢闯,你难道还当她是咱台里不经事的小姑娘吗?男人都不如她。”
本罕利的天还蒙蒙亮,街道上没有也不可能有任何行人。
楚岁安屈起单条腿,支在身后已经掉光墙皮裸露出砖块的剧院外墙上,避免沾上一身墙灰而些微低下头,突出了鲜明的颈骨。
她的脚边横着津布的尸体,他那张溃烂不堪几乎无法被辨识出属于人类的脸直对照着女人年轻而艳丽的面庞,发丝垂在她的脸侧,更加衬得她形单影只。
而女人无声地注视着他,好似看他比看活着的人还要亲切。
宋裕抓着楚岁安不知道什么时候摘下来,放在吧台上的围巾,从地下室上来后,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楚岁安听到了响动,朝着宋裕看了过去。
她的眼底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