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波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凌波姑娘,孝服做好了。”
“好哩!”凌波答应着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对赵时晴说道,“是栓子阿奶,孝布买回来以后,村里的婶子大娘们争先恐后帮咱们做孝服,都是好心人。”
赵时晴叫住凌波:“请栓子阿奶进来。”
稍顷,栓子阿奶跟着凌波走了进来,两人手里全都拿着做好的孝服。
赵时晴冲着栓子阿奶行礼:“辛苦齐阿奶了,您快请坐。”
之前她便问清楚了,栓子家姓齐,齐家虽然也是逃难来的,但与时家不同,齐家是七八家亲戚一起逃难,又一起落户,在竹西塘住了三十年,如今村里已有二十多户姓亲的人家,在竹西塘算是大姓了。
栓子阿奶连忙摆手,局促不安:“不坐了,我身上脏,把你这屋里都给弄脏了。”
现在赵时晴住的屋子,就是以前她和阿奶一起住的那间,早已收拾得干干净净,就在她昏睡的时候,凌波已经把屋里的床帐被褥,连同门帘坐垫,全都换成崭新的了,屋里除了原有的家具,又增加了几件价值不菲的摆件,这些都是甄五多派人去县城买回来的。
青庐县虽然富庶,可毕竟不能和府城相比,更比不上京城。
在甄五多看来,这些在县城里随随便便买回来的便宜货,实在是委屈了他的宝贝大孙女,可是在栓子阿奶看来,赵时晴屋里太富贵太华丽了。
凌波搬来杌子,栓子阿奶这才小心翼翼地坐下,赵时晴柔声问道:“齐阿奶,您认识我阿奶和阿娘,您可还记得她们喜欢什么吗?还有我阿奶姓甚名谁,娘家是哪里的?”
她苦笑一下:“不瞒您说,当年我被坏人用药伤了脑子,很多事情全都不记得了,虽然现在想起来一些事,可是那时我年纪小,眼睛又看不见,所以”
是的,直到现在,她记起来的只有她被坏人带走之后的事,而在此之前的幸福生活,她能记起的只有前日在秋千架上想起的那些,现在想来,那应是出事之前发生的事。
栓子阿奶眼圈儿红了,衙门里的人来过之后,村里人全都知道了,老时家哪里也没去,他们一家除了小女儿以外全都被杀了,就连借住的杨大夫也没能幸免,整整十年,他们的尸体就埋在村子西边的山坡上。
消息传出,村里人都给吓得不轻,估计以后也没有人敢去那道山坡了。
栓子阿奶拉过赵时晴的手,轻轻拍了拍:“好孩子,我和你阿奶是老姐妹,她的事我都记得,你娘的事我也记得。
你阿奶虽然是中年丧夫,可她这辈子没吃过苦,她娘家是白凤城的,离咱们这里只有一百多里,不过她娘家没有人了,所以你们家虽然在青庐落户,却也没去白凤城走过亲戚。
你阿奶姓朱,闺名朱宛如。
她娘家是大户人家,她虽然是姨娘所出,但是从小也是识文断字的,可是后来家里出事了,她的两个哥哥先后都死了,她爹就给她大姐招赘,可那个赘婿不是好东西,岳父活着时,他装得像狗一样听话,岳父一死,他便变脸了,你阿奶的大姐也是个糊涂的,竟然想让你阿奶给自己丈夫做妾!
你阿奶的生母虽然是个姨娘,可却是个疼女儿的,她瞒着你阿奶的大姐,给你阿奶订了亲,你阿奶的大姐和姐夫知道以后,自是不肯,可你阿奶的生母拿了他们的把柄,他们不得不同意。
你阿奶嫁给你阿爷之后,就带着她生母一起回了你阿爷的故乡,可惜好日子才过了三年,你阿奶的生母就病故了,又遭了灾,他们小两口便带着你爹离开故乡。
逃难的路上,他们受你外祖母所托,把你阿娘带在身边。
你别听村里那些碎嘴婆子胡说八道,无论是你阿爷阿奶,还是你阿爹,全都没把你阿娘当成童养媳。
你阿娘是你阿奶养大的,就和亲闺女一样,你阿奶疼你阿娘,甚至多过疼你阿爹。
直到有了你,你阿奶叫你阿娘,还是一口一个闺女。
你阿奶喜欢湖水绿,可惜她后来年纪大了,又守了寡,鲜亮的颜色不能穿,就给你阿娘做了很多湖水绿的衣裳。
你阿奶和你阿娘全都喜欢蔷薇花,一到春天,你家院里院外就开满蔷薇花。
那时你的小衣裳、小裙子、小鞋子上全都绣着蔷薇花,那花样子还是你爹从县城绣纺花钱买来的。
你阿娘做的一手好吃食,她做的红烧肉尤其好吃,一样的食材,可她做出来的,就是比别人做的味道好。
这四里八乡,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纺纱织布养家糊口,可你家不用,你阿奶倒是喜欢织布,你阿爹就是收布的,你阿奶偶尔织上几匹布,交给你阿爹,你阿爹按照市价的三倍给她钱,她每次从你阿爹那里得了银子,就去镇上,每次回来都给你阿娘和你带回好吃的,好玩的。
你阿娘不喜欢织布,她喜欢绣花,有一次,她绣的帕子被镇上的绣坊看上了,让她以后再绣了,绣坊里全收了。
她开心得不成,回来告诉你阿爹,你阿爹说什么也不答应,说绣花费眼睛,你阿娘便回了绣坊,那绣坊的老板娘还劝了好几次呢。
对了,你阿娘有一对白玉镯子,那是你们时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代了,后来传到你阿娘手上,你阿娘说要给你当嫁妆,她平时舍不得戴,我也只见过一次,还是收在匣子里的。
你好好找找,说不定她藏得好,没被贼人偷走呢。”
这个案子报了官,所以李老四少不得要被衙门盘问,于是他在时家偷东西的事,便瞒不住了,现在村里人全都知道,甚至很多人怀疑,时家人就是被他杀死的。
李家是村里的第一大姓,现在因为李老四的事,全都觉得丢脸,村子里这么热闹,硬是没有见到几个李家人,反倒是黄竹村里和李家不对付的方家来了不少人,说是过来帮忙的,其实就是来看李家笑话。
送走栓子阿奶,赵时晴换上斩衰孝服,这是她一年里穿过的第二件斩衰孝服了。
凌波帮她穿孝服时,眼泪便一直流个不停,赵时晴反过来还要劝她:“今天又是个晴天呢,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忽然想起昨天昏迷前浑浑噩噩,反倒是现在,却清清楚楚地想起了萧真对她说的那句话。
萧真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又是一个晴天。
赵时晴深吸了一口气,感谢萧真,若是没有他,昨天她挖到亲人尸骨后,可能会当场崩溃,而现在,她虽然仍然很难过,但是睡了一觉,想起很多事,她反而平静下来。
赵时晴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目光更加坚定。
她终于跨出了门槛。
葬礼虽然准备得仓促,但并不马虎。
有钱好办事,甄五多派人连夜买来四副上好棺木。
看到赵时晴走过来,甄五多冲她招招手:“大孙女,好些了吗?”
赵时晴点点头:“外公,我很好。”
甄五多:“不愧是我孙女,拿得起放得下,好孩子,还没有封棺,你去见见他们吧。”
时家人的尸体在地下埋了整整十年,早已腐烂成骨,若是正常人,是万万不会让女眷去看的,更何况,赵时晴还只是一个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