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玅观烧得浑身作痛。
高烧带来的痛楚远比白日里雨点砸在身上来得痛。秦玅观好像泡在雨里,又好像被火灼烧着。胃里也在绞痛,如果不是唐笙叫醒她喂了一碗药膳,她应当吐得胆汁都快出来了。
这种感觉和四年前有些像。
四年前的雪夜,她带着黑水营的将士趟进冰冷刺骨的江水里,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里。南陵的雪同边塞的不同,打在人身上不一会就融化了,因而更像是质感粗粝的雨。
秦玅观面颊被雪粒划痛,待到雪融,面颊又冻得发麻。上岸后,她双腿灌了铅,咬牙拽紧缰绳策马疾驰。
她在马背上发了好几夜的烧,烧得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终于在三天内赶回了京城。安插在禁宫的眼线,以及那些深受庆熙帝溺爱独子苦楚的宫人于城内策应,秦玅观在病中控制了都城。
那一夜的动乱远比年前的谋逆来得血腥。秦玅观屠了一批作乱者,迈过连片的尸首,踩出一串带血的足印,最终在大行皇帝灵柩前继位。
大局已定,秦玅观才有时间养病。泡水的伤口,狰狞的冻伤,从未痊愈的旧疾一齐发作,她蜷曲在榻边,恨不得斩断伤肢。
那时她没叫过一声痛,如今枕着唐笙的臂弯竟忍不住呢喃起自己的痛楚来。
脸颊沾染了凉意,秦玅观知道是唐笙哭了。她想睁眼看看她,双眼却不受控制地耷拉,只能瞧清她的轮廓。
小医女总是在哭,被她捏着下巴恐吓时会哭,同她亲昵时会哭,误会自己给了她委屈受也会哭,心疼她生病时还在哭。
秦玅观想替她擦拭眼泪,腕间却没有力气。
她只得歪了脑袋,栽进她的怀抱里,嗅起她身上的味道。
唐笙以一个保护的姿势圈着她,落在她腰际的手揪着她的中衣,隐隐发颤。
她给她喂药,秦玅观咽了几口便咳嗽起来,褐色的药渍溅在唐笙的衣袖上。唐笙知道她喉咙也痛,药喂不进了,只得抱紧了秦玅观祈祷她能早些睡去——睡去了就暂时觉察不到痛了。
她像小时候妈妈哄她时那样,轻拍秦玅观的肩膀,被她枕着的那只手,掌心隐于她的乌发间,轻缓摩挲。
这样的动作似乎真的能缓轻秦玅观的痛楚,她揪着唐笙衣袖的指节渐渐松开,最终滑落在她身侧,捻皱了被褥。
唐笙牵住她落下的那只手,同她十指相扣。
秦玅观终于睡着了,眉心凝着的痛苦和愁绪消散了。
丑时,怀中人发了汗,退了烧。
一宿没合眼的唐笙鼻息缓和,这才感觉到了倦意。
唐笙知晓她不爱身上粘腻,轻手轻脚安顿好她后,打了些温水替她简单擦拭了下。
方汀燃起了安神香,顺道取走唐笙使用的铜盆和汗巾。
“烧退了?”
唐笙颔首,扬起些笑。
她笑得憔悴,方姑姑也为之动容。
“你回去歇着罢,我来照料后半夜。”
唐笙估计,自己再赖在这里,秦玅观就要觉得热了。她谢过了方汀,从褡裢中取出备好的药,叮嘱起用法。
“陛下晨起若觉得身上粘腻,最好不要沐浴,简单擦洗便可。”唐笙事无巨细,讲得清清楚楚,“喉痛服两粒这个药丸,但切莫多用,多用了又该难受了。”
方汀听得仔细,时不时地点头。
唐笙退下了。
翌日清晨,秦玅观醒来时并未见着她人。
喉头涩得厉害,值守地方汀见她撑身,便递来了一杯水和几颗药丸:“唐大人叮嘱的,您醒来吃几颗这个会好得快些。”
秦玅观吞了药丸,很快便喝完一盏茶。
方汀笑逐颜开:“您还难受么?”
秦玅观阖眸,小幅度偏了下首。
“嗓子难受?”
秦玅观颔首。
“唐大人可真是料事如神。”方汀又送来两粒药丸,“您含着这个,会舒适些。”
秦玅观试了,嗓子果然舒服了许多。
“她人呢。”秦玅观开口,声音哑哑的。
“半宿没睡,人憔悴得很。”方汀道,“奴婢劝她回去歇着了”
秦玅观没再过问什么,只叫方汀扶她去沐浴梳洗,结果又被方汀用唐笙的叮嘱绕回来了。
待到她坐在书案前,边用糕点边看昨日送来的折子时,唐笙又提着药箱来了。
秦玅观坐在奏折堆里,单手翻过一本,瞥了几眼,丢在右手边的那一摞,又翻过一本丢在左手边的那一摞,假装没瞧见唐笙。
唐笙一早便瞧见她抬眼了,见她没言语,自顾自地行近,行了个请安礼帮她诊脉。
方清露也在此刻到殿,见唐笙正给秦玅观诊脉,便立在门关处安静等待。
秦玅观注意到门边被风拂动的绯色官袍,轻咳一声:“进来罢。”
方二娘闻声快步入殿。
“臣方清露,叩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