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明一笑,“也是,这天下都该是殿下的天下。区区这个小院,算不上什麽。”
听罢,黑衣人顺手搬来个躺椅,也仰面躺着赏月。眼角的春风徒然成了杀人的利剑。
“听闻,京都纪府大公子,平素不爱出门,一门心思在家做学问,却原来,是这幅模样。”说罢,他偏头睨了一眼。
眼下纪明的姿态,委实有些对不住戚夫人和汤先生素日的教导。坐卧无形,夜半不寐,随意踏足他人之地……哪一项,都该好好自省才是。
偏生纪明并未觉得如何,反唇相讥,“殿下这地方,装饰得这般粗糙,也该是不甚明了京都时下风尚。”
黑衣人仰天大笑,收起戒备,“纪大公子来此为何?”
“来跟殿下,做个买卖。一桩极为划算的买卖。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不说我生在皇城,单说北地廖氏商号,産业遍及大邺各处,我可是缺银两使唤?!”
纪明:“银子自是不缺,可有的东西,到了如今的地步,殿下想要保住,着实不易。”
黑衣人轻蔑一笑,“我保不住,哼。此番回京,纪大公子才该是保不住自己才是。还用得着替我操心。”
是啊,月氏如此试探,如此威胁,再次出兵,只在须臾之间。届时,此行前来议和之人,将会遭遇怎样的苦难,不用如何细细说来,也没有人不明白。
既是如此,纪明才有此一行。
他来此,是想为自己博一条出路,是想保住阴山百姓,更是想要还大邺一个太平盛世。
在做官和做人之间,他选择做人。
话已然说道此处,纪明再无甚防备,缓缓道:“既是如此,才特来寻六殿下。能得一个出路,能得一份太平。”
“你所求,当真是与衆不同。”六殿下并不接话,反而有些嘲笑。
天下之人,蝇营狗茍,道貌岸然。
纪明沉声道:“我,也是为了自己。”
“你当真要与我合谋,我可是听闻,纪大公子有一心仪的姑娘,且是等着议和归京,便论嫁娶之事呢。你而今这般行径,可知是个什麽後果?”
露珠凝结在衣袖上,纪明握紧拳头,碰触到晶莹的冰凉,浸透肌骨,寒意四起。
良久良久,纪明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衫,分外慎重庄严,长揖到底。
“愿天下太平,再无刀兵。”
无人知晓他们二人谈了些什麽,只知翌日一早,纪明踏着晨露,一步一顿前行。
新的一日,又开始了。
而纪明的天空,却是乌云密布,黑云压城,一丝天光也不见。
……
议和使团顺利入京都这日,桑沉焉约着钱弗若,早早在城门口观礼。这日,京都百姓,上至老妇,下至孩童,皆是满面笑容,欢欣鼓舞,迎接使团。
全然不知阴山全貌的京都百姓,以为得了国书,得了月氏低头,已然是胜利,已然是万国来朝的开始。他们摇旗呐喊,他们欢喜地扔下手中的瓜果,好似在迎接未来,安安稳稳的未来。
临街二楼的铺子,桑桑穿着火红的衣衫,手持美人扇,笑看向城门处。
午时二刻,正午烈阳之下,王太尉帅衆入城。车马粼粼,王太尉打头,而後是裴大人,再往後就是纪明。
在一衆人马当中,纪明身姿挺拔,仿若参天古柏,迎着朝气而立。不知为何,分明是分外熟稔的眉眼,桑沉焉却是瞧出了几分别的味道。
目下的纪明,颇有些暮气沉沉,远不是远行之前,一同在崔府君祠堂上香时的模样。他眉眼低垂,沉视远方,似乎透过身前的裴大人,再往前的王太尉,凝视着不知什麽地方。
又好似迷惘空洞,再无对人世的眷念。
桑沉焉瞧得发昏,她想喊叫。叫一声先生,再叫一声明哥哥,让他清醒过来。可是眼下人多嘈杂,她叫了几声先生,皆是尚未传出去,便断落在街道一旁。
任凭七月流火热风,半点不能到得纪明耳畔。
桑沉焉很是着急,喊道:“钱三,你来瞧瞧。你表哥很是不对劲。”
钱三白了她一眼,“哎,就算他是我表哥,我都不敢跟他说话的,我能知道他如何不对。你这不是抓壮丁,抓了个瘸腿的麽。”说着,钱弗若一脸嫌弃,缓步到临街的窗牖跟前站定。
不过是晃了一眼,钱三扭头道:“他这是怎麽了,月前你们一道去拜崔府君。且是好着呢,我可是都听说了。现今怎的……怎的……很是颓丧呢。”
如何,桑沉焉自然是说不上来如何。她只能默默看着,小心呼喊。待得进了,将手中的美人扇扔出去。簪花侍女美人团扇,终究是轻了些,如同她的嗓音,还未到了近前,就旋转落下。
使团走近了,复又走远了,纪明一点也没有回头看来。
仿佛他从未听见桑沉焉的呼喊。
人潮落寞之後,与桑沉焉所在之地,一街而隔的二楼,探出个脑袋。本该在翰林院当值的宋禀,今日特意告假,来观看使团入城。
他目下的位置,委实有些讲究,是得了桑沉焉定下雅间之後,特意选定的位置。
这个雅间极小,装潢也甚是朴素。若是用于普通百姓之家待客,尚且被人嫌弃。但是此地有个极好的便利,那便是能清楚地瞧见大街对面的姑娘,能瞧见街上缓缓而行的队伍,且是不被人注意。
今日纪明的异常,他自然也是瞧见了。
不急,这才刚刚开始。
恐是过不得几日,他便能让阿娘再去桑府提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