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耕耘说不清,等待与寂静哪个更令人煎熬。他那些同僚大人们大概已经在心底将他嘲笑了遍吧。
仿佛是度过了几世盛夏苦寒,如临世间爱恨痴嗔,漫长的等待後,终于有笑声回荡在甘露宫中,那笑声张扬,跋扈,不可一世,也一锤定音破除殿中困局。
临淄王李勋笑道:“依孤之见,这世间最难能可贵的便是真情。既然小公主与这位郎君郎情妾意,心意相通,圣人不如成人之美,赐他们一段良缘吧。”
良久,头顶悬来不容置疑的声音,“传朕旨意,罢免韩伯牛一切官职,尚芳华公主谭芷汀。”
“圣人,您曾金口玉言,已让公主适配御史中丞卢平!圣人三思,擅改口谕,可是要动乱朝政的!”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站出来直言进谏。
李炙淡淡道:“那麽就让昌隆公主适配卢平吧。”
“圣人,不可啊!”群臣跪拜,对天而呼。
临淄王李勋却道:“哎,钱大人慎言,两个小孩的婚事哪里就动摇朝廷的根本了,衆位大人也未免太过危言耸听了!小公主丶韩侍御史,圣人都已经给你们赐婚了,还不快叩拜谢恩。当心咱们的圣人龙心善变,又改变主意了。”
“下臣叩谢圣恩。”
“多谢兄长。”
年轻的帝王叹了口气,“你们起来吧。”
韩耕耘与谭芷汀站起身来,二人四目相对,谭芷汀的眼睛红红的,好似刚才哭过,此刻,她目中含着泪,又哭又笑。
韩耕耘擡头望向圣人。
少帝李炙眉间阴云密布,黑眸似鹰般盯着他,分明恨不得啖他肉,饮他血,将她他生吞活剥了一般。
——唉。
看来圣人对他刚才一番作为有万般的怨恨与不满啊。
韩耕耘将目光移向临淄王李勋,只见他眉眼舒展,目光璀璨,玩味审度地盯着他。韩耕耘想,戏台上唱戏的角被人玩赏,大概就是他此刻的感觉吧。
这殿中权势滔天的两人,一个在生闷气,一个在看戏,当真是人心难懂,圣意难测。
少帝李炙突然怒道:“刑部侍郎崔拾何在?”
刑部侍郎崔拾上前跪拜,“下臣在。”
李炙问:“我朝疏律,对于贵贱不婚一则是如何说的?”
刑部侍郎崔拾愣了一下,马上回禀:“《大汤律》下《婚户》一则,异色不婚,良贱不婚,凡良人与贱籍婚配,皇族丶士大夫与良人婚配,需当衆去衣,杖责六十。”
崔拾说完,悄悄瞥一眼圣人,见李炙锁眉不言,立刻反应过来,“韩伯牛良民出身,此刻又无官身,与公主互为良贱。公主年幼,可免除责罚,但韩伯牛为此事主使,依律,当领受责罚。”
李炙黑眸沉沉,坐回御座,支颐,摆出厌厌的表情,“那还等什麽,打吧!”
“兄长,不要!”谭芷汀夸前一步,却被韩耕耘拉住袖子,她转头,盯着韩耕耘。
临淄王李勋走到韩耕耘面前,凤眼微擡,精光一现,“大丈夫能屈能伸,若这点小挫折都不愿承受,可就称不上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
韩耕耘一怔,看向谭芷汀,勉强挤出一丝笑,“苍苍,我愿意。”
“可是公子,你的伤,太医明明说了你不可以再受伤了,否则……否则……”谭芷汀未说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谭芷汀今日哭的次数有些多了,但韩耕耘可以从这些眼泪里看出真情实意,不似从前,闹着玩一般,只是眼睛在流泪,而心却没有颤动分毫。
他嗓音低哑,说:“就这一次,求殿下成全我的心。”
谭芷汀闭上眼睛,两颗泪珠自眼角滑落,钻进衣领中,她咽下哽咽,轻声回了一个“好”字,不愿再看他。
临淄王李勋有些吃惊,换上一张冷峻的面容,“韩侍御史,你多少令孤有些吃惊。”
中书令刘林甫躬身走出,道:“禀圣人,公主的婚事是圣人家事,吾等外臣可暂避宫外,等待圣人传召。”
少帝李炙的手指拍着桌案,懒懒道:“不必,都给朕看着。”
刘林甫无奈叹了口气,半是怜悯半是愤怒地刮了一眼韩耕耘,“遵旨。”刘林甫甩袖,微微转过身去,闭目叹息。
甘露殿中,只有寥寥数人有中书令这般怜悯之心,暗自回避了,更多的则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冷面冷心,想要看一看这个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是怎样丢尽读书人的脸面,为了区区一个妇人,杖责于殿前。
内侍搬来两条长凳,将它们并排而放。侍卫手操长板,立于一旁。
韩耕耘脱掉外衫和中衣,只穿一件单薄的贴里,趴在椅子上。行杖的侍卫下手有些重,这也难怪,圣人旨意,又是由刑部侍郎亲自数着数,手上自然是不敢懈怠半分。
很快,淡灰色的麻织贴里就染上了血。
而韩耕耘此时此刻想的,却是可惜了这身贴里,这是他在牢里待着的几月中,张嫂伴着一豆孤灯,在火光下,一边思念着他,一边一针一线缝制而成的。
连他也觉得可笑,人在忍受苦难之时,想到的却是如此稀松平常的事。但或许正因为这些温存的小事,让他留恋人世的美好,亦对未来充满希望。
六十杖责後,他简直泡在了血里,鼻子嘴里都是腥甜的血腥味,眼睛也看不清东西,只闻得谭芷汀一声声的呼唤。
他起不来了,只能一点点爬动身子,朝她再靠近一些。谭芷汀蹲在一旁,咬着唇,哭得脸色苍白。
他凭着感觉,抚上谭芷汀的脸,他不知道,这会令她的脸沾上一点血色,“苍苍,你看,我们的婚事,我给我们争来了。”
谭芷汀跪倒在地,无声啄泣。
甘露殿上,朱红的金线石榴裙艳如火焰,沾血的麻织贴里在慢慢靠近,他们希望,这一次握紧的手,可以永远都不要再分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小土狗报得美人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