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不言彼时确实没有什麽情绪,只知晓他父亲的姨娘要诞下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倒是与陆琼素有交情的智能方丈沉默了片刻,问萧不言:“你在战场上出生,在战场上长大,只知道死亡是什麽模样,可曾见过新生?”
萧不言长到八岁,的确未曾见过新生儿,于是摇了摇头。
智能方丈便对萧二老爷道:“如此,便烦请带我们师徒二人去看一眼新生儿罢。”
萧二老爷全然未曾想到事态会是这般走向。当初大哥差人把那个妾室送来时可是嘱咐说“把她扔进山庄给口饭吃,不许放出来见人”的,他们府中人都没正眼瞧过那个妾室长什麽模样。
不过他还要请智能方丈给一双儿女批命呢,总不好直接拒绝……再说了,人家是要看新生儿,又不是去看那个妾室!去就去,大不了到时候和大哥说是阿泯想看!
他们草草用了膳,便披着月色去了别院。在蒙着厚帘子的偏房里,萧不言第一次见到萧景姝。
她很小一团,浑身皱巴巴的,面色是羸弱的灰白,几乎听不到呼吸声。
萧不言知晓自己此行就是来看她的,于是便专心致志地看,看着看着,他便把手指送到了她小巧的鼻尖下:“……是活的。”
“这孩子看着有些体弱。”智能方丈道,“日後得好好养着。”
萧二老爷忙道:“这是自然……我们萧家前六个娘子都养得高高壮壮,这个定然也差不到哪里去!”
萧不言仍旧站在坐床一侧,安静看着里面熟睡的妹妹。一旁的稳婆见他看得出神,轻声问:“小郎君要抱抱小娘子麽?”
他下意识去看智能方丈,方丈对着他微微颔首,萧不言却仍有些犹豫:“她还在睡。”
睡着的小孩子被抱起来可能会醒,醒了可能会哭,会很吵。
稳婆却道:“睡着了也可以抱。”
她轻轻抱起了被裹在襁褓里的婴儿,用手托着她的脖颈和脑袋让她继续安稳入睡:“小郎君的手还小,可以这样抱……”
萧不言屏住呼吸,学着稳婆的样子让她的脑袋躺在了自己臂弯里,手托住襁褓的背後,另一只手则环住了臀腿处。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样小心又细致的事,脑子里不由得乱糟糟浮起很多诸如“轻”丶“小”丶“弱”之类的念头。
最後这些杂乱无章的念头汇聚成了一个疑问。
这便是“新生”麽?
来来回回的挪动到底是惊醒了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发出几声细微的哭,听着像幼猫的叫声。
萧不言动也不敢动,在原地站成了一具雕塑,直到稳婆将襁褓抱回坐床里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在回程的路上,智能方丈问他在抱着婴儿时有何感受。
萧不言想了许久,才开口道:“她很轻,可我抱着她,却觉得很重。”
智能方丈合掌笑道:“善。”
……
“说来也巧。”萧不言出神道,“倘若你说的生辰为真,那七娘竟是与你同年同日生的。”
萧景姝低着头揉腰,似乎并不在意他的话,只敷衍道了一句“是麽”。
这些时日真是被锤炼多了,遇见再大的事面上也能做到波澜不惊,更何况是早有预料的事。
见她方才的兴头已经全然褪去,萧不言便知自己又做错了事。
可他总不能伸手过去给她揉腰,于是低声问:“这个时辰也该用午膳了,你想吃什麽?”
这时候萧景姝才擡起脸来看他:“天气太闷了,我要吃些爽口的。”
声音听着比方才精神些了,萧不言继续道:“快要入伏了,在厨房里做饭也热得很。以後每日的午膳晚膳我都差周武送过来,下一顿想吃什麽你就写个条子放进食盒里。”
这人妥帖起来实在是太可心可意了,萧景姝脸上露了点笑模样:“那用完的碗筷要洗麽?”
“放回食盒便是。”萧不言道,“送回酒楼会有人洗的。”
果然银子多了做什麽都方便。萧景姝眼波盈盈,娇声道:“那多谢兄长了。”
萧不言又僵在了原地,片刻後斥道:“乱喊些什麽!”
萧景姝一手扶着窗框稳住身子,一手掩唇故作惊讶道:“兄长你不认得我了麽,我是七娘呀……”
货真价实的萧家七娘子,也是卫氏的七娘——宿命般的巧合。
萧不言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屈起手指去敲她的额头。也不敢用力,怕她稍稍向後一仰便摔进屋里。
顾忌这顾忌那的後果就是解不了气,他沉下了嗓音:“莫要开这种玩笑。”
方才他的手还扶在她的肩上,肌肤的温热透过一层布料盈在指尖。她倏地装模作样来上这麽一句,弄得他感觉指尖都被灼伤了。
人伦纲常的玩笑,哪里能够随意开。
偏偏她依旧故作懵懂,继续问:“兄长怎麽这样生气?”
萧不言深深呼了一口气,见她坐得稳当,转身大步离去了。
日後非得找个既能解气又不至于让她记恨自己的法子教训她不可。
在此之前,只能任由她放肆了。
萧景姝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脸上的笑渐渐隐没了。
她面无表情地想着,该说的我可都已经说了,是你自己不信的。
那日後可别怪我骗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