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江慎正在那里等着我。我对他说:「我要走了。」
我指着自己的枪:「我还有几颗子弹。如果你让人拦我,我就打完再走。」
江慎问:「陆颐,我们先聊聊好吗?」
他攥紧拳头又松开,竟是很紧张的模样。
「我们?」
我疑惑地问:「我们还有什麽好聊的?」
江慎深吸一口气:「我是来向你道歉的,陆颐。我想了很久,我一开始就做错了,不应该那样把你绑在身边。我见到你的时候就应该将一切都和你说清楚。我也不该那样对滴翠,那时我太着急了,我觉得你不知道外面的危险……」
他流畅地说着,应该是在心里打了很久的腹稿,说到动情处,还落下几滴眼泪。
我只觉得很荒诞。
我说:「江慎,这种年轻人的戏码,你现在再做就滑稽了。」
他一下子卡住了,脸色乍红乍白。
「你是什麽意思呢?」我脑袋里和心里都扯得发疼,「我们的女儿没了。明熙没了。你把这当成你静思己过的契机?你把这当成你痛改前非的引子?
「江慎。你要不要再下个罪己诏,让全天下都来围观你的慈父之心,赞颂你的文采?
「你怎麽能……」
大约是太久没睡觉,此时又气血上涌,我感觉眼前发黑。江慎向前一步要来扶我,我本能地後退,後背重重撞在门樘上。
他的脚步生生定住。
良久,他再开口,声音里有十二万分的沉痛:
「不要放弃我,陆颐……别放弃我。
「我太孤单了。」
他站在那里像一条丧家之犬。如果卫琼英看到这一幕会怎样?我恶趣味地想。真不公平啊,要我看见他的虚僞与残忍,要我承接他的脆弱和孤寂,却又让我像爱帝王一样爱他。
我丶我的一生,到底是怎麽和面前这个人扯到一起去的呢?
我说:「不是这样的,江慎。你不是直到今天才觉得自己不该那样对待我。你记得这麽清楚,什麽事,为什麽会伤害到我,你从来都是清清楚楚。
「我还该感谢你吗?因为後来我甚至以为你都不会在乎有关于我的这些事了。」
我笑了笑:「你从前那样做只不过是因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离开罢了。而你自己也知道,我从头到尾都不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的。
「你还知道,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我闭上眼吸气,「我的一无所有竟然能让你恐慌,江慎。我还以为我的痛苦全部是你的养料呢。」
如同被重锤击中,他的身子晃了晃:「你怎麽会这样想?我爱你,我怎麽会……」
声音由高转低,仿佛那话说出来自己都不能相信。
「江慎,你至少应该坦诚的。
「你所谓的爱只不过是希望我做你灵魂的锚点。我身上有你必须抛弃的那一部分,」我说,「我要代替你在这个制度下挣扎,我人生的不幸力证你选择的正确,我偶尔的幸福只是你对旧我的回访。
「江慎,你把这叫作爱吗?」
江慎後退几步,看起来摇摇欲坠。他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我说:「你早就很孤单了,因为你不能接受我作为人陪伴在你身边。你连这个道理也还不懂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不可得兼。」
就像我的自由和我的女儿。
我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甚至崩裂了几片,而那不及我所承受的万分之一。我脑中不间断地丶强迫式地回想着明熙死亡时的每一秒,她温热的血溅落在我身上,到今天那里还没有知觉。
我在此界的生命,我的全部实感,从娘救下我那一刻开始,在明熙闭上眼睛那一刻终结。
不该死的人死了,该死的人也已经死了。
而活着的人竟还在试图论证他的爱。
江慎啊,你怎麽会觉得我仍然能够理解你?我们之间隔着如此深远的鸿沟,我理解你的唯一方式就是因为我的痛苦比你的更广博,以至于你的是那麽简单易懂,明白可解。
我没有再对他说下去。我已经没有任何必要向他展示我的伤痕。
我向他脚下放了一枪:
「让开。」
被遣走的侍卫迅速出现,要将我制住。江慎怒吼:「下去!」
他问,那话中隐有期待:「你恨不得杀了我吗,陆颐?」
我摇摇头:「你是个好皇帝,国家需要你,百姓也需要你。」
他却好像比听到我想杀了他更惊心。
我说:「去吧。江慎,让开我的路,继续做你的好皇帝。
「我们早就该彼此放过了,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