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为什麽要这样?”一时间他竟分辨不出,自己心中是悲愤交加,还是茫然更多。他无措地扶着红冲,感觉得到怀里的气息越来越微弱。
这句“为什麽”他问了这麽多遍,红冲总是不肯告诉他,他或许不该将最後的时间,也浪费在重复一个永远不会得到回答的问题——可是,除了“为什麽”,他真的不知道该说什麽,也说不出任何其它的话。
红冲只是靠在他肩头,眯着眼睛,有些吃力地看着他。
眼前一阵恍惚,视线几近模糊,乘岚执意凝视着,分明不见红冲开口,却仿佛听到红冲的声音传入耳中:“八年不见……我只是很想你。”
他或许该惊讶,这是红冲的心声,还是自己的幻觉?又或许该起疑,那些传言竟然并非捕风捉影,红冲确实有如此神通……可不知为何,他心中生出一丝嘲讽。
也不知是嘲讽自己,还是嘲讽红冲。
想念自己,所以才一定要逼自己杀死他?
明明他们之间的“人妖殊途”,从一开始,就是红冲划下了楚河汉界。
从前在湖心岛寝庐,後来在香兰山脉脚下的那处死宅,再後来……到他们生出嫌隙,分道扬镳。
无论是一开始选择靠近他,还是这些年将他推得越来越远,红冲从来不曾给过一句解释。
情可以不知所起,可其他种种,又当如何?
红冲总能做出他意料之外的行为,无论好坏。他曾因这份无法摸透的特别而心神荡漾,也曾因无法理解红冲的行为而失魂落魄。
正是因为他自认曾经走进了红冲心里,所以他总是不曾过问红冲的私事,他想,总有一天红冲会把一切告诉他。
但是红冲什麽也没有告诉他,所以他觉得红冲性情大变,是走火入魔,发了疯。
可是,他恍然惊觉——到如今,生死边缘,红冲不想告诉他的秘密,仍然永远是秘密,而他能够按图索骥,追本溯源所求得的那个真相,也一定是红冲想要让他知道的。
并非美人戴着面纱,如隔云端,而是欣赏的人,眼前早就被蒙上了一层纱。
哪怕给他一双能够勘破虚妄的双眼,他依然看不清红冲的真心。
被隐瞒,被算计,就连这份死亡……也要算计着他。
红冲嘴唇翕动,乘岚看着他,便听到他心中道:“杀了我,你便能功德加身,想来也算是对你稍作补偿……兄长仙途坦荡,定有一日飞升登仙,对不对?”
这话宛如一根冰做的钉子,钉进乘岚的心里,仿佛一瞬间从天灵盖到脚底都彻骨冰凉。
成仙,成仙……到底有什麽好成仙的?事已至此,成仙又有何意义?
可偏偏总有人像是命里被黥面了一般,总也绕不开这个“仙”字。
乘岚突然笑了,笑着笑着,他的喉头发出干涩的声音,似乎是笑声,又似乎是呜咽。
“我是不是很像一个笑话?被你安排好了一切,就连现在,就连我想死都不行,你要我成仙,我就要成仙……”乘岚强行掰过红冲的肩膀,捏着红冲的脸,哪怕红冲已经气若游丝,他仍然执意问:“你怎麽忍心这样对我?”
怎麽忍心,让他心甘情愿交付真心,却要亲手杀死心爱之人。
“你到底把我当什麽——”乘岚的声音一窒。
“原谅我吧,兄长……”红冲低声说:“我骗你太多,可我说不出……”
红冲吃力地擡了擡眼皮,不知何时,那双眼睛又恢复了十年前乘岚第一次见到时,那般灰蒙蒙且无神的模样,只有在这样咫尺之间的距离,才好像终于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神采。
然而,随着生命的流逝,那份神采正在渐渐消退,眼皮也微微耷拉。
又一次,他心中的痛苦和愤怒几乎化作巨浪,险些扑倒一切,让最恶毒也最怜惜的话语溢出喉咙,让他想要毁灭一切——但最终,他再也问不下去了,一切求不得的质问都被咽回了腹中。
乘岚闭了闭眼睛,似乎答应了他的所恳求的“原谅”。
红冲说:“兄长,往後道路漫长,飞升之前,就用我的眼睛,替我多看看我没来得及看的风光……”
那句话後半句已低不可闻,红冲却没有机会再说一遍了。
这道妖灵已经脱出了躯壳,乘岚不修鬼道,看不见妖灵的模样,却觉如有暖风拂面。
又或许,那只不过是熔岩边的热气。
乘岚看着怀里的红冲,他像是瞌睡打了一半,连眼皮都来不及完全合上,半梦半醒的模样,仿佛从前无数次在榻上消磨时间。
那些画面在乘岚眼前浮现时,仍然恍如昨日之事。
他伸手,替红冲合上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