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这是信仰之战,一些说:“女神原教旨对抗人本修正论,打!”
-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洛兰将维格安置在酒馆靠窗的一个位置里。洛兰转身走了。维格看见他擡腿时露出的鞋底和他在酒馆里漂浮热气中摇晃的绒帽,洛兰,走在一衆衣衫半褪的男人里,像一只黑熊和许多只白熊;背後的窗户对面的巷子是灰色的:薇萨维亚斯没有除白色以外的地方,尽管贫富迥异,但不意味着贫民居住的地方是漆黑的——那只是异样的白,仅此而已。维格擡起腿,能在对面看见他和洛兰住的屋子。他们和其馀三个男人住在一起,两个是独身,其中有一个是有伴侣的,他曾带着她来他住的床上,就在维格的对面,她每次来,洛兰都将维格带到自己的床上,并用棉球塞上他的耳朵,嘱咐他,迅速,无声地睡了。
-有些事是不能听,不能看的。洛兰会合上他的眼睛,对他说。他说每个女人都值得尊重,无论在尘世中发生了怎样的不幸。那词语:不幸,由洛兰说来,仿佛毫无同情,有如天落冰雹,但维格总是听从并相信了。他感到洛兰身上存在使某一类群体服帖的能力,那某一类群体,正是他自己……这类年轻,柔软,并依赖,信服洛兰的人……这类无依无靠的水孩子;这浑身漆黑的人掌有对孩子的权力,从他的手指和声音,那僵硬沉默的触碰中来,所以,无论洛兰说什麽,维格都听从了。他的话,对维格来说,比教义更有威力。
教义说女人是更尊贵的:她们美丽,善良,智慧,为世界带来了光和生命。每一个女人都是女神的分身和碎片,你必要像敬重女神一样,尊重每一个女人。
教义还说:人间是理想的炼狱和考验,曾经完美的事物将在其中被扭曲,锻造,企图回归原本澄明的光泽却无法达成。这是为什麽他会在教师的脸上看见冷漠,官员的脸上看见残忍,农妇的脸上看见愚昧。她们,根据解经的原理,是被折断,磨损的残片,诚然不完美,但仍然被敬重。没有男人允许对她们无礼。
——但如果一个女人,譬如说,她在深夜离开自己的家,随一个低劣贫穷的男人回到他的居所,像维格同屋男人的伴侣;又譬如说,正如维格回过头来时所看见的一两个女性那样,隔着长桌向整屋人展现她们优美的身体——维格赞叹地看着那兼具猫和天鹅的灵活优雅,又在她张开双腿时闭上了眼。譬如说当她们推开像这样酒馆的门并主动加入,在教义上,她们就不再是女人了。教师嘱咐她们远离这样的“行尸”,因为她们被认为是脱离了灵魂,不具有判断能力的纯粹□□。律法和宗教都不保护她们,没人能保证她们会在贫民区的酒馆内遭到什麽。
洛兰的教义要求维格在看见她们时闭上眼;维格照做了,并在一年的夜间遭遇中对此感到心平气和,但这并不能防止他在被一双这样的手碰到时露出怯弱的表情。那不是非常明显,他甚至不曾动一下,只是肩膀发颤而已,然而那碰着他的女人笑了,一双眼睛有如蜜糖,而桌对面,洛兰将餐盘和酒水放在桌上,酒水敲荡。
“吃吧。”洛兰将盘子推给维格。维格接过餐盘,见洛兰没有擡头,将身体收紧,剑放下来,靠在腿中间,那女人则看着他。
维格也看着她。她笑了。
-你记得我吗?她对他说道。我总是夜里来,你可能不记得我的脸。维格点点头。她笑得非常甜蜜:“你多大了?”她问他。十二岁。维格说。
“这是你的儿子?”她问洛兰。“我是瓦妮莎。”她介绍道。
“不。”洛兰说。他还是没有擡头,没有看她,只是喝了一口杯中的酒。洛兰喝得非常慢,因为他不善于喝酒。他喝尽可能少,并喝最清淡的,有时它们尝起来像水。他解释道他只比这孩子大十岁,他不可能是他的儿子。“噢!”她惊讶道,“你竟然没有结婚。你比你实际年龄看上去要成熟得多,我先前以为你比我还大。”
她站在他们的桌边,然後,低下头打量他的脸。维格在她眼中看见跳跃的火星,她给他一种感觉,仿佛她是个艺术家,而洛兰是一具她在鉴赏的雕塑。她对他的评价,因此是真诚又充满距离的,形同她们中间必然有一个不在场,或一个不是活物。
“从某个标准来说你一定是个美男子,尽管诺德人不爱你的黑头发。”这叫瓦妮莎的女人说,她有琥珀色的眼睛,属于诺德人,而头发则染上了姜黄色,暗示南部的血统。她低头瞧着这个坐着的男人:他确实是很高的,虽然他坐着,蜷缩着自己,好像希望使得自己消失并无声。她看上去对他很满意,却不爱他。她满意,是因为另一个原因,使维格感到奇怪。她说道:“但这个词总归不会被用来形容你。不知怎麽人感到那太轻浮了,你是个有点严肃的。”
这段话被热烈回应了——被除了洛兰以外的人。洛兰有一会仍然低着头,直到他们身後的喧嚣确化为一只厚重粗糙的手将瓦妮莎推到一旁去;维格看到洛兰站起来,而他对床那男人就在一旁,脸上有团红云似的酡红,浸在他白玉般的面孔上,原因是他刚才痛饮半桶酒而又在呼声下循着瓦妮莎的倩影到这桌旁来,寻找这使他尊严扫地偷腥者:严格来说倘若这一场景是真的,他们在争夺的不是一个女人——争夺她是违法的——而是一具尸体,而这成了掘墓人的战争。瓦妮莎乐不可支扶着胸口,至于她在法律上的共犯回过头愤恨地瞪了她一眼。她,同动物似的男人共枕,失去的是□□的清洁,因为她在那之前必然已经抛弃了灵魂才能忍受,然而这男人失去了,永远性地,失去了灵魂。
-我以为你好歹是我的呢。他挺幽怨地看了她一眼。她如此欢愉地笑着:“这是教令禁止的,亲爱的。一个女人,即便是我这样,也不能属于任何人,尤其不是个男人。无意冒犯。并且我什麽也没做。”
她对他眨眨眼:这只是好奇。
她的情人不再看她了。他转过头,愤恨地盯着洛兰,後者已经站起来,压在他身前;洛兰比他高了半个头。维格见他目光上下逡巡,如瓦妮莎一样,扫过洛兰的身体,将他从一具雕塑嬗变为一头动物;或许是狮子或者鹿吧,带着为竞争而畸形的骨头和毛发,他们彼此站着,则忽然置身于丛林,成为两头雄性动物。他压抑而咬牙切齿地说,眼睛停在洛兰脸上:“好奇,嗯?”他啐了一口。是了,瓦妮莎的情人说,对着洛兰,女人怎麽不喜欢你呢?洛兰什麽也没说。他张开手臂,说:“我打赌整间酒馆的女人都想要你,你还这麽年轻!”洛兰什麽也没说。
维格忽然记起:这男人是洛兰的队长。
-都是骗子……他忽然猛烈呼吸道……女人是神……不!他叫起来,吼道,好像发现了个神迹:女人是——动物!像男人一样!比男人还——
洛兰的剑跳了起来,剑柄打在这男人鼻子上,而男人抡起了手臂,□□做的鼓面响了,尽管洛兰穿得太厚而显得闷;这声音释放了酒馆压抑的寂静。维格看见人的笑容,听见热烈的掌声。“好!”这是信仰之战,一些说:“女神原教旨对抗人本修正论,打!”一声声惊呼和欢笑中维格看见这男人挥舞的手臂,越过人群,像个长牙五爪的凶神塑像,被洛兰举了起来——我的神啊,我的神啊,因此,人群兴高采烈地说,我的神啊,真是两个动物。维格,原本按照洛兰的教导,应该捂住眼睛,不知怎麽,一眨不眨地看着,在这隔绝了北方神都天堂地狱,男人躲着他们的女神,妻子,女儿还有束缚的酒馆之门,见洛兰和这男人斗殴。“好!”另一些说,“南北之战,一位北方人在南方凶兽的爪下殉教了。”永远没人知道这话是否在挖苦,但它是对的,这几乎不是斗殴,而是洛兰在殴打着这男人,尽管他反抗激烈。
洛兰将那男人砸到地上,他用膝盖压住了他,人群拍手欢叫,那些被教义放逐的女人凑到最前,去看他们身体的曲线。“雄兽之争!”一人举杯道,“庆祝我们不变悲惨而永恒的命运。”在阵阵嬉笑声中,维格似乎听见一两声非常小的叹息,担忧断裂的骨头和地上的血迹,但那实在太小。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到了桌子上,来看酒馆中央的斗殴。维格看见瓦妮莎的情人和洛兰,便知道瓦妮莎是对的——洛兰——很严肃,当人觉得这个念头:此人引人敬畏而感到好笑时,敬畏已经开始了。洛兰,他是一具雕塑,但不是人的,也不是动物的……是另一些什麽……
-从我身上滚下去,洛兰,如果你不想丢工作的话。
洛兰的队长说。
洛兰只看着他。
那被压在地上的男人沉默了一会,之後一口唾沫喷到洛兰脸上,带着脓水,衆人惊雷爆笑。维格害怕洛兰会将他打死,但洛兰什麽也没做。
-滚开,洛兰。
这手段见效了,只见在他上方这个人擡手擦去脸上的唾沫,然後让开,仿佛动物照镜子,不知这是什麽幻术。地上那男人没有起来,而维格看见洛兰向他走来时,脸上仍然不见任何表情,好像他先前什麽也没做;维格转头,却发现瓦妮莎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