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PoetessofCourt(皇家诗人)
“她走进来时像一片灰白色的暮霭移动,朦胧的星云,你或许也可以说。你注意到有什麽不同寻常的存在进入了房间,不久之後就将你包裹起来,每次会面都从无例外。我不是说她身体宽大,不,她比往常还瘦,显然是因为病。她算是身段高挑的,像颗高却孱弱的白树,在风的击打下颤抖,显然并不能说高大。她比她妹妹高上半个头,却要她扶着走。”
诗人写道——在她的心里,这时,女王和王後正走进来。她面带热情和亲善地微笑对她的主君擡起头,在她心里的某处书房里,她正脱下外衣,将脚擡在桌上,仰着头在之上涂画。这间想象出的书房里,诗人注意到灯光灰暗,和现实中的白光满溢的环境截然不同。在这间书房里,竖琴的乐声被飞蛾扇翅的声音取代了,油灯的光照在纸上,她的笔迹模糊且随意,那墨水是黑色的。非常黑,薇伦沃斯心想,伸长手臂,在她的想象中,其动作的张力和完整都无比真实,如假包换,去蘸那黑色的墨水,认为它粘稠得像鬣犬部队的“黑血”,或者“黑池”的水。
“薇伦沃斯卿。”女王朝她伸出手。
薇伦沃斯低下头,低声道:“我的女王。”她捧起她的手,在她食指上青蓝色的戒指上吻了一下。蓝色和第二根手指代表南方,薇伦沃斯出生于此。
“女王身穿白色的圆领外袍,批了披肩,都像天鹅羽毛一样白。她走近後,你就注意不到那灰色了,而完全被白色吸引了注意。她的肩膀和腰腹都是脱力的,因此斜靠在座椅上,手上握着权杖。她面前摆着餐盘,没有任何肉类。她从年轻时开始就不吃动物,除了怀孕的时候……她的两个孩子显然回报了她的破例,你能从那两个孩子的脸上推测出她吃了什麽肉。”
诗人写道。在她想象中的书房里,她停下笔,打量这段话,之後,她低下头,写了一串形容词,彼此争抢着一个紧密排布格律罗盘中的位置:疲倦。忧愁。沉重。郁结。“我提到天鹅,是的,不止是颜色。我们的女王在其馀部分难道不像这种高贵的鸟吗?比绝大多数人都能展现和谐和统一的美,类似诗和音乐,同时比绝大多数人都要正直。对她的统民,她仁慈。对她的伴侣,她敬重,对她的孩子,她慈爱……”
女王轻柔收回手,薇伦沃斯转头,女王身旁,王後仿佛黑夜中的彗星,露出白皙而明净的面庞——王後是薇伦沃斯的赞助者,时常与她相见,便省略了她头脑中无用的记述:她这天早上向她展示的是始终如一的精干,年轻,慧黠,体态优美。她是女王最小的妹妹,也是她的王後,然而衆人皆知,包括这诗人——王後并非水禽,而像某种迅捷的豹类,披着如雪如盐的皮。她自有魅力,却不是女王的佳偶。
“薇伦沃斯。”王後对她笑道。
那笔在薇伦沃斯的脑海里动着,扬起黑色的墨水,倘若她现今日低头,似乎能见到笔头下涌现的字体。一个老习惯;女王正坐下来,而诗人在朝她露出微笑时,仍然见到那笔不停地写:“她没有佩戴项链。项链——一件北方人给予的贵重礼物,使团从孛林出发时,她环在脖子上,琥珀,天青,依次镶嵌,彰显对出使的重视,当时没人想过会中途在行宫停留,这病似乎从孛林带来。她的颈部是赤裸的。她看上去十分疲倦。疲倦,忧愁,沉重,为数不尽的理由,已经持续多年,像这粘稠的病。她以做一个漫长的梦的方式生这场病,她瘦了。”
“女王很孤独。”薇伦沃斯心中再不付梓出版的纸上不知疲倦地写道,“重压诚然削人骨肉,但没有孤独来得致命,她坐的姿势,手指的交缠,眼里的神色都这麽说着。孤独让她很难为任何事宽心,无法从国事下获得片刻安宁,也让她的病很难痊愈。”
“陛下。”薇伦沃斯用馀光看去,见到檀勒吕科垂着眼,向女王行了礼;她没有吻她的手,也没有向王後问好。檀勒吕科不曾多次见过王後,而她从来对社交辞令不感兴趣。
“你好,檀勒吕科。”女王和善地对她说,然而她的笑容没能维持到最後。她咳嗽起来,手捂住嘴唇,肩膀起伏,需要王後扶着。但女王缩起肩膀,仿佛不希望她这麽紧密地拉着她,让她越发无法呼吸。当她放下手的时候,她的脸是苍白的。
或许檀勒吕科是对的。诗人写下最後一句,她的病很严重了。她扫了一遍笔记,认为这些语句全都很冗长无力。她心想,或许她确实早就不是诗人了,这是个残馀的,不助提醒她年华已逝的瘙痒的习惯。
“皇家诗人”的头衔,意味着的不是诗人,而是同皇室接洽的商人。二十年前,评论家就认为薇伦沃斯的诗才已逝,她成了和宫廷赞助者打交道的中介人,她的新赞称,变成了“回忆的诗人”,因为她全部的力量都来自曾经,不像她的妹妹,檀勒吕科,“时间的诗人”。她生活在当下的缝隙里,人们说,有自己的轨迹。
王後拿起手帕为女王擦拭额头上的汗水;她摇了摇头,向檀勒吕科道歉。檀勒吕科显得不在意,她祝她保重身体,表达祝福——显然已是最高礼仪,便低下头去,让头发遮住她的脸,将她和王後之间的距离被一层帷幕挡起来。
女王转过头,看向薇伦沃斯。
“我听说你多次想要见我,薇伦沃斯,”女王说,“前些天身体抱恙,让你久等了。有什麽事我能同你商谈?”
你一路从孛林来想必辛苦。女王同她说,我们都很高兴你能来;还有檀勒吕科。但愿北方的风景能激发你的诗情,让你心神愉悦,不虚此行。你还写诗吗,薇伦沃斯?
薇伦沃斯笑笑:“还写,陛下。”一个糟糕的谎言,但女王的绿眼睛,看着她,不带任何怀疑。尽管薇伦沃斯认为她如今写的一切都不尽人意,她心中的纸仍然潦草地起了新一行字,她写道:“女王的绿眼睛,从来不猜忌人,不像她的母亲,也绝不像她的妹妹。不像她曾有的任何一个姐妹。她有双超越时间的眼睛,看着它们,你会忘记女王的年龄不算大。也许比你还小些——她今年三十七岁。尽管如此,她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都拔高了身体。她本人曾是倒数第二小的孩子,没人想过她会是女王。一个本不应当的女王,作家们打趣道,却恪尽职守,扑到了责任上。”
“前些天,有前些天的趣事,陛下,我原先只是想来问候您,替您分担一些忧虑。北方人来势汹汹,而没有比我们南方人更懂得,他们有多使人发愁的了。北方人的谈话里没有笑声,她们的言谈和天气一样阴郁。她们尽可能使谈话的对象心情低落而不是轻快,”薇伦沃斯擡高声音,欢快地说,仿佛搅动空气,“我想来使您高兴。”她看向女王的眼睛,见到里面的微光,仿佛说这,你这样做真是体贴,叫着她的名字。
同我上溯历史,原本就不会存在的读者,你会看见“泪王”喀兰妲什卡的懦弱,她的女儿,“温和的”桑斯洛哈文遗传性的命途多舛,和她的孙女,奈森莎莉德的暴躁。奈森莎莉德的脾气不曾传给她的女儿,我们的女王厄德里俄斯。
支持,或者不支持她——人们都认同,厄德里俄斯可能是继廷斯芙蕾德之後最称职的女王,让她的统民们在赞美‘女王是女神在人间的化身’时更少尴尬。在她加冕当天,修会的编史者抽了三根水烟,最後写道:‘当新女王举起手宣誓时,民衆相信她说的每一句话:她誓言要爱她们中的每一个,像女神爱她的孩子。她们伸手去摸她的衣角,企图获得她诚挚却有限的关爱,尚未生育的女王齐声获得‘母亲’的高赞。’她写完之後就再没管这段话,只时常醉醺醺地提出她一定会在後面加上两个字——“然而”。然而她不能指望自己获得全排的支持,不能指望辛勤的工作能稳固王政的千疮百孔的根基,不能指望爱同样能换来爱——因为爱是不能用爱买的。它更青睐财富。
“但今天,不巧,”薇伦沃斯说,“我有的是不好的消息。您知道格奇伦西卿的事?孛林今年春季的流感比往年更盛。她不是唯一一个,但却是最遗憾的一个,我们损失了位德高望重的老朋友……”
“我非得做这样的事不可?”她心中的纸写道。我再也写不出什麽诗了。早就写不出。“一切都是病态的——病态。”最後一个词,她写了两次,之後,那笔就收回了,她看见它靠在纸旁,仿佛欣赏上面的记录,不为任何美,而单纯为了,真实,作为最後的安慰。它的尖端,液体滑落。黑色。
然而,她的眼睛就显示出,她不适合当女王。她们都认同自喀兰妲什卡以来,这是最柔弱的眼睛,可能比“泪王”更坏,因为“泪王”在失去领土前,也不是成日忧郁。她擅长寻欢作乐,当行宫音乐充满时,她笑,而不是哭。
厄德里俄斯不喜欢音乐。
她顿了顿。女王点了点头,她身後,竖琴师换了个调子,显得凉爽而忧愁;琴师必定有灵活且精妙的耳朵,知道什麽该听,什麽不该。
“我很後悔在这个时间向您提这件事,”薇伦沃斯的笑容爽朗而完整,她说道:“不过它其实早该被提起了,陛下——格奇伦西的政治遗産,按照任何律法,都不该留给她的孙子。她从来没有破例留给他遗赠,‘给他一个职位,他不会待太久’,这是她的原话。他确实拿到了一个优厚的职位,对于男性来说,实属破格:歌柏伦是“象院”的法务理事,目前职位最高的男性,他也确实做了许多女人不会做的事,我并不是完全在夸奖他……我没有在夸奖他。”
她很恳切地说:“我们是尊重格奇伦西的亲情,才让他担任这个职位,现在,出于任何考量,都该将他替换成一个更合适的人选。”
女王叹了口气,她的手靠在权杖上。桌上任何餐点都不曾动过,她身旁,王後柔和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肩膀。女王摇了摇头,轻轻将她挥开了。
她向薇伦沃斯倾着身子,说:“那麽你想要举荐谁,薇伦沃斯卿?”女王筋疲力尽地露出微笑:“你想举荐自己吗,女士?”
薇伦沃斯坐得笔直,她摇了摇头,显得胸有成竹:“不。”
檀勒吕科一言不发。她从问好以後,就低头,看自己的指甲盖。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陛下,”薇伦沃斯说,“我举荐我的妹妹,檀勒吕科。这之前,我们就在沃特林的大议会上讨论过,认为她是最合适的人选。檀勒吕科没有加入任何党派。我的妹妹过去臭名昭着地漂浮不定,如今倒成了优点,让我自己也很嫉恨,我承认,”她故意笑了一声,“十个理事里,四个属于沃特林,四个属于诺德,还有一个来自教会。我们认为法院还是不要沦为南北之争无畏的竞技场,陛下,女神的正义归属她的孩子。北方人对您恩将仇报,一会的会议上,指不定就会剑拔弩张,我们,我的女王——是您忠实的臣子……”
女王闭上眼;王後握住了她的手。一旁,檀勒吕科擡起了头,仿佛询问她在说什麽。
薇伦沃斯没有回答。她不需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