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日
“这人曾经是个鬣犬皇後。”这天早饭时安提庚更来晚些,窗外,修女圈养的鹿也在进食,这些野兽既无獠牙,也无爪子;她身後还跟着一条猎犬,坐在不远处摇尾乞食。安提庚落座,低头看向这只猎犬,对它摇头,意思是:你不准来。它的眼睛清澈闪烁,偏头时转动,她解释:“这是规矩。”它自然是不知道的。最後塔塔见安提庚擡手在这动物身上拍打一下,压低了声音,道:“走!”它悻悻离开,空腹,忧愁。它走後,安提庚才回头,动了自己盘中的肉,对塔塔和楛珠说:“她叫阿默黛芬。”塔塔的眼光仍追着垂头丧气的狗,向着光明满溢的门口而去,而楛珠很惊讶:“啊,她是贵族!但怎麽看上去很疏于照顾的样子呢?”于是,塔塔就看见了,正在她说时,两条狗碰到了一起:一条黑白相间,卷毛的猎犬,一个下身瘫痪,脸污发乱,伸出手碰那狗的鼻子。阿莫——或者说,阿默黛芬,坐在那,要去抱那条猎狗,却被它跑开了,因为她的处境比它不好,只有更糟,因此不能吸引它。她那如盲的黑眼中显出几分迷茫来。
“我听说是因为她失控渎职,攻击了女王,才导致亲族也断绝关系。”安提庚低头切肉,一面说道,“实际上她能活下来已经出人意料。我正好奇是不是院长想将她安置在这。”
“不。”塔塔仍看着门廊上抱膝而坐的人影:那身影看上去瘦削且无力,人甚至感到那可能是十五,十六岁的半大孩子,她的头发同脏污的雪一样灰,因此她过去必定是个北方人,尽管她现在可能什麽也不是。她说:“莲锲什跟我说她要将她送到葳蒽城去,是要安享晚年了罢,安荜?”塔塔咬着叉子,安提庚毫无波动地回答:“也有可能。”她吃了口近乎生的肉,去摸身边那杯子:预备兵只能喝水,而得了名的才能喝“血”,据说这液体更苦却有股奇异的气味,而塔塔只是知道,安提庚自从开始喝“黑血”(正是数年前她们被灌的那一种),就越发常吃生肉了。这时,门口那只老鬣犬忽地回过头来,和塔塔撞了满眼,她撑着下巴,一动不动地扭过腰,对着安提庚,血从她对面的刀叉上滴下;血黑肉红。“我相信这大概是九年前的事,因为卡涅琳恩公主前还有两任‘皇後’,现在她也担任了一个任期了。”塔塔听她说。“就是女王走丢,找到她儿子的那一年啊?”塔塔笑呵呵地说。楛珠吃了一惊:“塔塔!怎麽能这麽说话?”“你很敏锐。”安提庚评论,始终不曾擡头,另一方面,楛珠用馀光看向门外的阿默黛芬,心有戚戚。
“我一会想去找莲锲什,塔塔。你跟我一起去吗?”楛珠胆怯地说。她说她自从莲锲什回来就没和她说上话。她说:“我想问问妈妈的事。”安提庚肩部颤抖,至于塔塔则用牙签剔牙,说:“建议你不要,因为她说她最近很忙。”“但这没办法呀!”结果她竟然激动了,她那没心没肺的同伴只好说,好,好。“随你的意,但我不去了,楛珠。”她没有解释为什麽,至于回头时只看见楛珠受伤的表情,眼睛眨着。塔塔看楛珠站起身,拿着餐盘,走向门口。
“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塔塔。”安提庚说。塔塔玩着刀叉,等楛珠走远了,才说:“姜纳死了。”安提庚沉默良久,末了说,节哀。塔塔耸耸肩。楛珠,已经快走到门口,半面肩膀都浸在光中,小心地选了离门口那老鬣犬阿默黛芬更远的一端,而後者也无动于衷,不曾擡头。她一脚踏出,但霎时僵住,缩回门内。塔塔转头,眉头皱起:她看见庭院里一个黑色的人影,而这会,全餐厅的人都注意到了,擡起头,盯着那。塔塔心想:阴魂不散。
楼上的窗户掀开,主管向下叫道:“王子,您不能来这里。”她请他出去。
女王有两个儿子,小儿子从不靠近军队,来的是大儿子,身披神职的黑衣,本职却和妹妹一样,是军官——显然是对神圣的“长子从政,次子奉军,三子侍神”原则的破坏,由此引起争端。他闻言回道:“我已经通知过院长了,女士。我来这是为了阐明教会军队的纳入原则。”主管有些犹豫:“那很好。您征求过公主的意见了吗?”显然她不怀疑他来之前带着他母亲的祝福,但关于他妹妹——她们更在意的那个,却是不可确定。两人前月刚在教会发生冲突,又在营地打了一场,不能指望此二人间有任何不计罅缝的机会。“请您一定跟公主说过了。”主管几乎在请求,拉斯蒂加王子则回道:“我和卡涅琳恩商量过。”他没有说她是否同意。
楛珠凝视屋外,正在主管悲惨地叹气时,回身就跑,到塔塔身边。她握住她的手又放开,不助打哆嗦。“我还是怕。”她颤声道。“怕什麽?”塔塔问,“这个男的?”这不是不可能:拉斯蒂加,简而言之,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在所有男人中说不上出格的边界值,但在孛林城内可招摇过市的柔软男人中已经醒目,比次女幺子都高,尽管穿着很谦逊。这初来孛林就惊吓过楛珠的王子是孛林城中男人里少见比姜纳还强壮的,而楛珠的直觉又说虽与姜纳狂热的暴力不同,女王的大儿子自有冷漠的粗暴。楛珠点头又摇头。“不。”她说;那王子走进来了,手放在佩剑上,扫视了餐厅一圈,一言不发,冷汗滑下楛珠的额头。“不。”她说。“我不是怕他。”你怕什麽?塔塔问。她回答不出来。“什麽别的。什麽别的。”楛珠重复,企图解释:“他和他妈妈——母亲,在一起。很好。他一个人。”她快速说,“奇怪。”
塔塔无意反驳。忽然,门口传来笑声,她一擡头,发现原是阿默黛芬忽然咯咯地笑起来,就在拉斯蒂加旁边。她伸手去扯王子的黑袍子,越扯越用力,黑指甲抠进布料里,喉咙里嘶嘶作响。拉斯蒂加皱起眉头,塔塔记起安提庚说的话,知道他从没见过她;衆人也没机会知道若再继续下去他会不会拿剑打老鬣犬,因为“撕拉”一声,一块布竟然被撕了下来,四处不免传出“噗嗤”的笑声。塔塔笑得格外大声,肩膀起伏。
“我改日再来。”于是这王子就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阿默黛芬坐在原地,仍玩着那块布,仿佛是件最想要的玩具。塔塔听楛珠松了口气,又站起来,自表决心:“我要去跟莲锲什说说……还有考核的事。”她自语道:“问问她选择军队的问题……”她还没走远,塔塔就用叉子敲了敲桌面,故意能让她听见,和安提庚说:“安荜啊,你准备去哪?”安提庚回答:“我还在考虑。”楛珠仍然走,塔塔问:“教会的军队,考虑吗?”安提庚即答:“不。”
楛珠顿了一下。塔塔笑嘻嘻的,又问:“为什麽呢?”安提庚看她一眼,仍然说:“教会军队的实际领导者是大王子,我不愿意为一个男人工作,塔塔。”塔塔回:“我知道,我知道,安荜。”塔塔没有父亲,安荜却有一个酒鬼父亲。这经历使她拿起了镰刀,然後获得了现在的名字。楛珠显然听到了这对话,但她一言不发,加速走了。
塔塔回望一眼,看见楛珠的背影。她知道楛珠在怕什麽:她在害怕她自己。那属于她自己真实而诡异的渴望。
安提庚也结束早餐,她起身时问塔塔这两天上午是否有时间,可否帮她一个忙。“当然,安荜。”塔塔说,“我到考核前都是自由的,没有人管这个阶段的人。”考核在女神祭前就会结束,还有大约五天,安提庚便点头:“我想请你替我送几份文件给鲸院的歌柏伦讲师——我这两天工作时间都有巡班,只能请你在上午替我走一趟了。”塔塔笑着答应:当然,当然。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但歌柏伦又是谁?安荜怎样和这个人又有交集?她的一天确实有两天那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