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八日
塔塔说:“这还不错。”两只猎犬的影子透过火幕在人眼前撕咬。“不要!”楛珠尖叫。她低下头,将脸埋在手里,那战吼声不绝于耳,如羽毛漂浮。塔塔和她在南部大道的分岔路口分别,遇见监督军官的猎犬发狂撕咬的景象,两人约定三天後的庆典上见:塔塔将成为骑兵,分在“泪谷”以南的平原上考核,楛珠则是侦察兵,去北部的森林里,考核前一日各自出发,就此分别。初参加考核的预备兵都是第一次骑比自己更高的大马,站在雪白的马旁抚摸活石一样的颈,然而楛珠分到了一匹黑马,较之其馀衆马,显然更小,更瘦弱,但令人吃惊,气度不凡:塔塔扎好头发,收拾整齐,站在马场外看楛珠孤身一人被来来往往行人拒绝,胆怯瑟缩,尽管身材结实几乎笨重,垂头丧气,那黑马,不想却踱步到她身前,向她垂下头,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楛珠的眸子因惊异而发光;她摸索牵起它的缰绳,受宠若惊而小心翼翼地翻上马背,手指抚摸马颈,像始终与这动物之间隔了一层不可见之气,马轻柔仰头回应她。如此,楛珠的心就被莫大的感激和无与伦比的奇妙充满,塔塔看着她,她却没看塔塔;塔塔,站得如同一柄弯曲的刀,注视她骑在马上,仿佛和新友共行离去,那笨拙羞赧的背影融入苍翠林间,逐渐被破碎日光吞没——一会,塔塔也随军出发,头一次真正没入“泪谷”,察觉其中阳光便和过去数年间习以为常的孛林日影不同,炽热而浓郁得多。没有雨。
平原的入口已在眼前。“我已经为你想好了一个名字。”一会,莲锲什出现在塔塔身边,侧身在她耳旁说,“好好表现,小狗。”塔塔应了一声,心不在焉:“不能保证,但我尽力。”她想了想,又说:“如果你给的酒有用,那就简单得多。”莲锲什微笑,但没有回话。马鞍清晨擦试过,仍是干燥的,然而侧手附近的毛发湿润黏连,显示昨夜下的雨。前夜雨水下得有多充足,今日阳光就相应浓烈,最後一道林障让开道路,塔塔微微眯起双眼,光在眼睫处浇出虹,她第一次来到“泪谷”对面的平原,视线却去了更远处,随柔和平地蔓延到极南方,天幕辽阔,似乎湛蓝水珠将地面包括在其中。纳西塔尼舍,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模糊了——越来越常见,随着时间向前,她发现她记得它的夜晚却不记得白天。她的皮肤说着它的阳光不像这片平原上一样灼热,她的手擡起,额前的发丝在光下烧成了铜。“那就是葳蒽。”忽地,莲锲什对她擡起手,指向南方的一座孤山,队伍呈锥向那方向,四面的农田花园色彩明艳,但山体裸露,冷淡,泛着淡绿色的深意。“看上去在等什麽人。”塔塔评论。她原意玩笑,不想话出口,後肩却一阵刺痛。难道是个不能开的玩笑麽?“你怎麽了?”莲锲什看她,但脸上仍是笑着的,塔塔摇头,刺痛越深,她擡起手臂,看见内测细小蔓延的黑色血管,手背翻转,指甲的月牙已被染黑。那山峰也在等她罢?“看来有效了。”莲锲什露出牙齿。
她们骑行过已经下马的队列,一旁骑手取下手套。莲锲什的下巴微微擡起,塔塔顺她的动作去看,见到手腕,掌心,手背上黑色如石膏细纹的血管。一个士兵,在她们经过时擡起头,以从眼角蔓延到眼球的血丝,擡头凝视她。“我以为这是违规呢,莲锲什。”塔塔说。她们下马,马群饮水河岸,莲锲什坐在一块石头上,望着她,发丝在光中飞散,隐有银色;她心想,她老了。莲锲什说:“当所有人都这麽做时就不了。”她身後,河水泛起磷光,在人身上绝见不到这样出于物质,变化细微丰富的色彩,塔塔盯着她,一言不发,好似用眼睛等最後一句话,她于是说:“我们是由这血变成‘鬣犬’的,塔塔。”天空辽阔,云层丰腴,塔塔只来得及瞥见一丝天的自由,便听到她说:“也要由这血彻底变为‘鬣犬’。”
“哦。”塔塔站在原地,想了想,回说:“有始有终。”莲锲什呵呵笑:“是的。准备大闹一场吧,小狗。”塔塔问:“能杀人吗?”莲锲什说摇摇头:“最好不要。”所以,她想,不算完全有始有终。
乘日还未升到天顶,“鬣犬皇後”下令考核即刻开始。南部军团一期考核人数在三百上下,在中部的四个军院中得到“皇後”亲临,令士兵格外精神饱满,塔塔站在场外穿戴护甲,不一会便热到汗布全身。头盔下视线受阻,她透过眼缝,擡头望,见到安提庚站在军官中,看着她,她取下头盔,向她挥手,汗水从脸颊滑落。她本人,从来不曾计算过士兵的数字,一切都是安提庚告知她;她告诉她具体的人数,既小又庞大,两个方向,都让塔塔失去想象的兴趣。安提庚朝她点一点头,移开了眼,塔塔也转过头,但正逢牙龈,脸颊,肩膀,大腿和脚踝都隐隐刺痛,她手捧头盔,汗水晕开眼角,见到南部平原上的校场中飞扬展开的旗帜,血红鞭笞空气,灼痛了她的眼睛,铁手,却无法安慰微妙的痛,或抹去眼角的汗与泪,结果,考核还没开始,她已经兴致全无,几乎萌生了某种厌恶。但塔塔,那个在纳西塔尼舍长大的幼童,从来不公开地表示她地布满或厌恶。她几乎总是满不在乎,面色有普遍机灵而隐约残忍的漠然的。她从不像楛珠一样用眼泪表达痛苦,那看起来像是她没有痛苦,而现在,她只是感到难以忍受的热。她捧着头盔,挤进人群中,不感到自己在考核中,反而像某种比赛,和此前她见过的考核不是一样事物。第一轮的士兵已经进入校场,在只馀草根的校场中翻腾爬行,穿过障碍。“鬣犬”。霎那,塔塔想到纳西塔尼舍在泥地里翻腾的狗,被切掉了一条腿。一个士兵从地面腾起身,向前冲刺,正在塔塔面前,飞起的沙砾砸在她面上,而那士兵飞身爬上面前立起的云梯,跳过三层堆砌的方石,滚落地面,冲过终点。场内响起掌声;这是第一个。塔塔从这冠军身上收回眼,在钻石似的光,尘沙和灼热的呼声中,看见了高台上的“皇後”。她看见卡涅琳恩,女王的继承人,坐在高台上,红发编成厚重的辫子,垂在胸口有如金红丝线织成的布匹,下边,金蓝的外袍令她像火中的海神,头顶,更有一副银冠,落在额前。她鼓着掌,衆人跟随,面带微笑,而衆人狂呼。塔塔没有举起手。卡涅琳恩从来有非同寻常的傲慢和华贵,她吸引人群像火吸引飞蛾。塔塔只是看着。
轮到她这一队了。她戴上头盔,找封起的锁扣,却发觉手指僵硬。背後,哪双手推搡她,将她送进了场内。塔塔跌了一个踉跄,手扶在地面,掌心落地的瞬间,感到从根部传来钻心的痛:那痛几乎是发亮的。她的脑海里有一片炸开的光明——黑色的光明,从细密的血管和皮肉中蔓延开。塔塔跪在地上,擡头,看刚刚推了她的那士兵,正站在阳光前,用银头盔看着她。她们既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也不知道样子。塔塔站起来。号已吹响,她,这士兵,和她,塔塔,并排冲出去。她似乎命定要找上她,因为她们是队伍中最快的,有一会,塔塔似乎恨她——没有理由,或许因为她推搡她让她晕头,又或者因为那士兵总在她面前,一些,一个阶梯,一个障碍,但另一会,她颇感谢她,因为她几乎什麽也看不清,只有面前的这一个可追赶的人。她跟着她冲过终点线。
塔塔扔下头盔。她扯开护腕,手臂血管暴起,却不是黑色。汗将头发黏在额上,她面前,那士兵也取下了头盔。这是个黑发蓝眼的士兵,比她更高,好整以暇,面带汗水地眯眼看她,说:“你是塔塔,对麽?”塔塔瞪着她,见她眼角边,也有一圈黑纹,说:“我这麽有名吗?”那士兵笑了笑:“你们四个都很有名,理由不同而已。”头盔便在塔塔脚边,塔塔将它踢开,回头便走。她边走,边甩开护手,护腕,只留下胸甲。场地嘈杂,她感到她周围空无一人唯有尘沙,然而当她擡头,却看见一个人看着她:那女继承人托着下巴,皱眉望着她,她蓝衣上的银花有如盛开在沙漠上。塔塔面无表情,卡涅琳恩也不曾微笑。
塔塔翻身上马,背上弓,捞起弯刀。她坐在白马上,深呼吸,身体四处,血管抽痛,但渐渐地,渐渐地,她朝天空擡起头,那感觉,身後的声音逐渐消散,仿佛她是孤身一人伫立在平原上,山丘直通向海,就到那一片森林後的山崖边;之後,一切都粉碎了,不管是天空,海,还是人的声音,只有一声:“开始!”她抽动了马鞭。马的身体燃烧,崩腾,她的也是。塔塔的脸上竟浮现惊奇——瞬间,她想起楛珠,当鸟靠近她,当马亲吻她,当她见到令她落泪的场景,塔塔从来没有理解她。她的生命中;塔塔的生命中没有惊奇,苦痛,哀伤。她的生命尖锐而空洞,但她感到惊奇,就在这马带她冲向平原深处,热风似要将身体燃烧粉碎而尘嚣远去时,她想到楛珠。她永远不会像她那样惊奇,但她睁大了眼。太快,又太慢——她情愿不要停下,又期望这马将她放下来。她能——跑得比它更快!
一支箭擦过她耳边。她回头,见到先前和她比试的士兵拉起弓,身後右侧,一士兵已从马上跌落下来。
“你这麽做干什麽?”忽然,塔塔直起身,拉了缰绳,由着一股冲动,吼道:“只要跑就好了!你将她们跌下来,就要慢悠悠地冲过终点,留下一地死尸吗?”她感到愤怒:“这有什麽趣味?”
营地已经远了,这地方只有她们两个人;一匹马冲过她们身旁,那士兵也停了,对她笑道:“确实没有什麽趣味。”她放下弓:“但很实用。只有这麽一次机会。死亡,没什麽。谁会在乎呢?我们所有人都是一块碎片,一粒沙,三千万人中的一个,自己负担着能否跑过死亡箭矢的责任。她们能不能跑过我的箭,才是我的趣味所在。你要玩吗?”
她左拉弓,对准了离她们而去的那士兵;她从不瞄准马,而瞄准士兵。她放箭。连续三箭,那士兵躲过了两箭,第三箭落在肩膀上,叫她摔下马来。
射箭的士兵笑着:“但她们不会死的。这就是叫我们喝血的意义,这样一点伤什麽也不算,才使‘鬣犬’闻名天下。你听过那个传说吗?”
“我们喝的血是从很早以前死在了孛林的一只巨兽身上下来的。那血就要干了。”刀划过她的脸颊,士兵拔剑,和塔塔的刀撞在一起。她从马上跳下来,两人短兵相接,马匹从周遭经过,那士兵的蓝眼睛盯着她;她拿着一柄双手剑。“你喜欢双手剑,塔塔?”士兵说:“它很笨重,但也蛮横。别被我捉到了脖子和心脏,否则‘黑血’也救不了你。”士兵横挥长剑,圆弧扫过塔塔的面部,极像那天莲锲什和她对练时的情景,然而她却像换了一具身体,轻松,柔软,迅捷却强力。塔塔後仰躲过挥击,向前突刺,弯刀如蛇突破士兵的格挡,在她鼻梁处划出血痕,鲜血涌出,那士兵哈哈大笑,却放开剑柄,对塔塔冲出一拳。那血在她身体里烧,上一次这般感觉,还是许多年前。她握住这士兵的拳头,全身发力,肩膀顶住她的胸口,将她举离地面。她仍然断断续续地笑着。“闭嘴!”塔塔吼道。她双手擡起,翻身将士兵摔在地面,砸出闷响。塔塔听见指甲中滋滋的响声,仿佛有何物生长。
“你已经落後咯。”那士兵瘫在地上,笑道。塔塔朝她啐了一口,跳上马,促马向前。她的心被不忿吞没——那风,尽管再次向她吹拂,却失去了原先的感觉,甚至连记忆和描述都在飞速流失,她因此感到愤怒。她不再能奔跑,冲向尽头,不知终点,还需摆平和前方数人存在的距离。这不是她选择的——这成了她的义务。塔塔拉起了弓。
一箭。
一士兵被射中肩膀,速度微有减慢。塔塔拉满弓,瞄准了那士兵的头部。
塔塔。一声音呼唤她。她不知道这是谁。它听起来像个女人的声音。哪一个女人会这麽呼唤她?
塔塔想起楛珠。
两箭。塔塔向下偏移,射中那士兵的背部,她终于彻底放慢马步,身体渐渐佝偻。塔塔在马背上立起,抽打马腹,加速超过她——面前还有两个人。她抽出匕首,朝斜前方士兵的手臂扔去,匕首却打中马首,完全出乎她意料。塔塔皱眉,将这减速的马抛在身後,呼吸粗重,心脏狂跳。只剩一匹在前方。
她正要拉起弓,那士兵却勒马,掉转马头,两人对视,塔塔放下了弓;两匹马相对冲锋,那士兵同样拔出弯刀,距离渐近,两柄刀都在空中,便在最後一刻,塔塔跃上马鞍,双腿发力,从马背上跳起。那士兵擡头看她,塔塔看见她几乎透明的眼睛,她的刀如同叶刃无力划过她眼前。塔塔落到士兵的马背上,弯刀在那士兵颈部一划,她将她推下马去。塔塔,那声音呼唤道。塔塔眉头紧皱,咬住嘴唇,坐在士兵的马上,看她在地上捂住喉咙,注视她的眼睛里只见茫然。她期望这士兵不会死去,因为这样——那声音——才会放她走。
伤口不深,塔塔再不能等待。“驾!”她吼道,催促士兵的马前进,心中几乎——乞求,那感觉,那吹拂的热风和无垠的天空,无人的光明——回来。我可没有呼唤这一切啊!她几乎想辩解道,原先,这一切都不会发生,若不是!她内心几乎悚然了,因为她不确定这是她自己的心,自己的血。她的手心也留着最初拦住她士兵给她的伤。她的眼模糊不能看清它是如何颜色,是红色,黑色,还是斑斓的彩色,仿佛灯火中的油彩;她从来不曾因为什麽事感到愧疚,不安或惶恐过,或许便是因为她最初的愿望只是像那样全速前行,直到地的尽头,去到海上,直上——再快些!她的眼角溢出与风中尘沙相接的眼泪,血从缰绳上流下,而庆幸,最後一刻,那感觉回来,风将她包裹起来,她就要将一切都忘记,直上七重天。
“——塔提亚!”
那最後一刻,海河天云的星彩就在她面前将她等待;她是一只鬣犬,但没有族群,在那海上的绝壁上,见到了月亮,欢迎她到天上。但呼唤声来了,马擡蹄嘶鸣,将她停在一条大河前:这便是玟河,南部的第一大河,停在那,呆滞地她望南去,隐约可见南部的城市群如宝玉坠落在地面,一片辉煌。
她回头,看见莲锲什在她身後的马上看着她,面带微笑,却不无忧愁。她于是知道这结束了,考核,比试和转瞬即逝的自由,这是她送她的礼物,一个名字。
塔提亚走到河边,河中倒影里,她的记忆随汗水落入其中。她方才一定做了个梦,一个声音,一片天,一种感觉。她回过头,看见最初拦住她的士兵一瘸一拐地走来,两人在搀扶她,问候她:“您没有事?”塔提亚和那士兵互相对视着,直到士兵的蓝眼睛有恃无恐地对她笑,说道:“诗妲库娃。”塔提亚不说话,贵族伸出手,不期望她回答,只说:“塔提亚。”
她仍然一言不发,不觉得这名字属于她。太阳在她背後,塔提亚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