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信,想到这事,一时好奇也就问了。
凌无非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仍旧合着双目。
整个脑袋里,慢慢盘算的都是怎麽一脚把这不识趣的东西从车里踹出去而不受人诟病。
半日光景,马车驶过一座城。趁着下车歇脚的工夫,凌无非十分利索地把卫柯丢下,跑去後边的马车里,谁知那几个照顾卫椼的飞鸿门部下嘴更碎,不光问东问西,还给他哭丧卖惨,听得凌无非脑子嗡嗡作响,挨不到停车歇息便跳了下来,主动回到前边的车里。
好在这一回,卫柯终于识了趣,哪怕气氛尴尬到与他大眼瞪小眼,也不再吭声。
天色渐晚,马车仍在郊野。眼见天色入夜,一行人收捡行装,在野地里生起篝火,打算在外露宿。景逸等人唤了几个飞鸿门的随行手下,猎来不少野兔野鸟,又在附近的小河里捞了几条鱼,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凌无非蹲在水边,捧起一抔水泼在脸上,好叫麻木了一天的自己清醒一些。
连日以来,接踵而至的麻烦事已让他不堪重负,究其原因,并非这些事多麽难以解决,而是从一开始,他便对于这赶鸭子上架的架势便颇为抗拒,以至于此後之事不论大小,都将之视作负累。
朗月清光洒落河面,月的倒影在浮漾的波痕里荡开一圈圈皎白的光。水里除了月影,还有他的影子,看得他一阵恍惚,猛然想起恢复记忆前的那个梦。
梦里是自己懵懂的少时幻影,面对饱经磋磨,历尽沧桑的如今。而此刻的他,看着这个影子,却又觉得像是看见了过去的自己。
七年前的他,踌躇满志,自觉天下高峰,无不可攀,无不可胜。
四年前的他,几经跌宕,对万事万物都觉无趣,消极厌世,全靠着对挚爱之人仅有的一念信赖与依恋,茍延残喘至今。
直到所有的平衡都被这场没来由的失忆打破。
他像一个被敲碎後又重新一片片粘连起来的瓷瓶,原已茍延残喘,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却因某一刹时光逆流,忽地迎来新生,无知无觉地重新回到了那段志满意得的年月,鲜活意气。t广阔山河于他,不再是处处掣肘的樊笼,而是无处不可去,畅所欲行的锦绣天地。
“是你需要我,而不是我需要你。”
想起沈星遥说过的话,蹲坐在水边的青年,陡然惊醒,身子忽地一颤。
这一哆嗦,好险没站稳,差点一头往水下栽去。
“公子,鱼烤好了。”何硕咋咋呼呼的话音从他身後传了过来。
凌无非定了定神,起身回到篝火旁。
景逸手艺平平,只能刚好做到把东西烤熟。然对于卫柯这般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一拍掌门来说,已是顶尖的厨艺。
他吃得津津有味,一口气嗦了半条鱼下腹,舔舔嘴唇,道:“从前薛折剑闻名天下,人人都以一呼百应丶高高在上为尊崇,殊不知给人瞧着好看的,都是不中用的绣花枕面。骨子里却烂到了根,光会筹谋算计人了。”
凌无非听到这话,略微一顿,扭头看了他一眼。
“像凌少掌门这样的盟主,还是古往今来头一个。貌似不羁,却处处包涵,含垢弃瑕,能近取譬。”卫柯说着,不自觉看了一眼躺着卫椼的那辆马车,长声感慨。“原是胸中能纳天地者,方为侠啊。”
凌无非听得眉心一沉,看着手里几乎没动过的鱼,沉默片刻,缓缓放下。
月至中天,夜色愈浓。两派随行门人轮流值夜,防备敌袭。
按说凌无非有门人相随,本可安眠,可他却怎麽也睡不着,同轮换的人手打了声招呼,便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附近的林子。
他早年总被沈星遥调侃,易在山中迷路,早已习惯随身带着磁针。独自走进林深处,直到看不见其他人的影子,他才停下脚步。
天色虽暗,他却从未有过一刻如此清醒。
沈星遥的话,一点都没错,他若继续放任自己颓废下去,于她丶于世,根本不能独当一面,与废人无异。
可笑的是他曾经竟也为此沾沾自喜,自以为一味缩在她身後,也能安度馀生。
那麽好的一个人,凭什麽永远为他而活着呢?
人有其才,物有其形,有任一而太重,或任百而尚轻——这一肩重担,他若再挑不起,便不只是辜负她了。
想明白这一点,凌无非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不禁摇了摇头。
却在这时,耳畔倏地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像足底踏过细叶,微尘碾过叶脉的声音。
凌无非随手折断一截野草,反手朝那声音来处抛了出去。草茎擦过弯折的枝条,“呲”地一声飞去,也不知有没有打中什麽。
一道黑影悄然从枝头掠起,飘飘然落地,稳稳站在他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