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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上(第1页)

母亲(上)

曹秀清在病房门外叫住他,说:“你在这守着。”

杜聿明不由困惑——几个医护人员刚推着平车进屋,移床时他多少出了一点力。随後还有各项入院手续要补办,照理应当是她来守在屋里。他刚要开口,曹秀清便向他摆摆手说:“别争了,我利索一些,快点把事情办完就回来。”

她说完这话就匆匆走下楼梯,往一层大厅去办理各项手续。杜聿明无可奈何地回过身,方才推床的几个医护已离开了,另一个脸生些的护士拿着张单子走过来,向他这边左右望望,先是问:“谁是家属?”又问:“孩子取名没有?”

杜聿明举起一只手回答第一个问题,但第二个他属实一无所知,只能多迈了两步到病房里。阮静秋看上去还睡着,护士高门大嗓的话语并没惊醒她。只是,她睡着时身体起伏的幅度实在太小太小,加之面色灰白如纸,叫人越看越觉得揪心。杜聿明走到近前,唤了一声:“小秋。”看她没有反应,又俯身靠近了一些,隔着被子用手掌拍了拍她的手腕。同样是凉的,是隔着棉被也能被清晰感知的凉。他顿了顿,又唤:“小秋丶小秋。”

在护士不耐烦的催促声中,阮静秋终于睁开眼睛。有几绺汗湿的头发还零散黏在她的眼角,她似乎是感觉痒,无意识地侧头蹭了蹭被子的一角。生育对身体的损耗如此清晰地呈现在她身上,他只记得上一次见她还是面色红润丶眼眸清亮的模样,此时卸下了怀胎十月的沉重负担,浑身的气力却也像被同时抽走了,眼窝像是要皱缩坍陷下去。杜聿明的手擡起来又放下,忍住了替她拂开头发的冲动。他轻声重复护士方才的话语:“你和建楚给孩子取名字了没有?”

那双在短短十月间快速衰老了许多的眼睛眨动了一下,向他身旁的护士投去:“思远。……廖思远。”

不同于正式的出生信息登记,这时询问新生儿的姓名只是医院内部的一项惯常手续。护士记下名字,甚至懒得确认具体是哪个“思”及哪个“远”就匆匆离开,阮静秋的眼睛于是又转动着四下张望,汗水重新从早已干涸的位置流下来。

杜聿明连忙说:“孩子有点缺氧,正在儿科检查,有秀清在那里看着。”

阮静秋终于停住,将目光凝在他身上。不同于旧日她总是欲语还休的注视,她此时望着他的眼神并不聚焦,像是在透过他看着什麽。她接着点了一下头,然後慢慢地弯起了嘴角,问:“像……吗?”

方才用五个字回答护士于她来说已是一种极大的挑战,是以说罢孩子的姓名,馀下的力气就只够她尽可能地缩略问题中所包含的字眼。好在杜聿明略一思索,就已明白她话中的关键,于是也微笑着答:“很像建楚。在我看来,眉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也很像你。不知为什麽,这句他没说出口。

阮静秋又笑起来,嘴角的弧度比刚才略微上扬。杜聿明迟疑着,毫不夸张地说,他此刻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为什麽不肯告诉建楚这个孩子的存在?这段时间出了什麽事,你究竟被安上了什麽罪名?你搬去了哪里?孩子出生以後,你们要怎麽办呢?还有——你究竟在想些什麽呢?

这些问题并没有严格的逻辑顺序,这让他拿不准到底该用哪一个作为这场久违的两人对谈的开场白。但和他们过去的许多次擦肩一样,他犹豫的时间给了她再一次陷入昏睡的机会,使他难得的询问机会就此告吹。他因此立刻放弃了追问的打算,心中虽还有些困惑,但也并非没有猜测和判断,他知道无论阮静秋的罪名是什麽,将这事瞒住廖耀湘都是最正确的选择,否则等待他们的只会是一家三口都身陷囹圄的灾难。在过去几个月里,他也确实这样做了。

走廊另一头的开水房排着长队,他在临近几个病房及护士站内外寻了一圈,借来两个玻璃罐头,往里面灌些热水,充作暖水袋的平替。他仍然很谨慎,半点也不敢逾距地隔着被子将两只玻璃罐放进她怀中,温度略有点烫,但她仍然闭着眼睛,像是无知无觉。

稍晚些时候,曹秀清抱着襁褓,和刚刚闻讯赶到医院的顾贤娟一同回来,说是孩子的状况还好,日後及时补充营养就是。需要喂奶时,男士自然该远远地回避,他走下两层楼到外边去抽烟,回来时那两位女士仍在门前,抱着哇哇啼哭的孩子发愁。他想自己身上有烟味,总不好离孩子太近,但隔着一段距离,又偏偏分明地听见了两个人互相说着:“这下可怎麽办?她身上一点奶也没有!”

于是很多年後,在纪念杜郑二位伯父的相关活动上,作为受邀亲友出席的廖思远总是说:“我是两家人一点点喂大的。”

这确实是一件不争的事实。

生産之前,他的母亲已遭受了连续几个月的严厉讯问,即便作为孕妇侥幸地暂时躲过了伤害身体的私刑,但也饱受精神层面的摧残。丈夫宣称是去美国治病,结果出了境就一去不回丶杳无音讯,家属的一切生活待遇自然也随之取消,她不知怎样捱过了最後的那几个月,躺在病床上时已瘦弱得像张纸片一样。两家人各自将每月的定额挤出一份给他,从必需的奶粉丶米粉,到後来的蔬菜丶副食丶肉类和干粮,在他只能缩在襁褓中咿呀啼哭的那些年月里,确实是两家人如此一点点喂大了他。

而对于另一群人来说,讯问阮静秋的工作并没有因她的生産而画上句号,他们在某一日闯入病房,招来曹秀清和顾贤娟的严词抗议以後暂且偃旗息鼓了一阵子,出院後又紧咬着追到家里。那间住处比政协分给他们的那套公寓小很多——廖耀湘被定性以後,医院的夏处长将一份报告上交给工作小组,内附了廖耀湘当年在南京未能交出的一份“结婚申请”,意指两人早就在军事学院暗通款曲,阮静秋到功德林工作更是彻头彻尾的“敌特”行径。一石激起千层浪,非但政协和统战方面经手廖耀湘出境一事的相关责任人全遭了殃,南京和功德林时期与阮静秋曾共事过的各位也一并被牵扯进来。其中当然有许多人坚决顶住了压力,但也必然有人为了保全自己而不得不编造谎话,甚至添油加醋地罗织了更多罪名。事情牵涉复杂,又兼情形不好,郑洞国几次旁敲侧击地打听,都被顶了回来。文史委员会的申主任也左右为难,阮静秋去见他时,没多为自己辩解什麽,只是一再地道歉,然後就把那间公寓的钥匙交了回去。

後来她就在某条老旧胡同的深处找了这麽一个小房间暂时栖身。出院回家时,杜家夫妇俩才一路跟着她看到屋里的情况,曹秀清本要拉她回四合院住,但她说後续还要配合调查,又坚决地回绝了。她後来一阵子的境况与被软禁无异,胡同口和家门前总有年轻人来回走动的身影。杜聿明隔几天出门一趟,按曹秀清列的清单采买东西送给她,她笑容满面地接下来,临走时趁他不注意,又把一些钱悄悄塞进他的口袋。

他记得那间屋子唯一能坐的地方就是一张小床。小小的思远睡一会儿就醒,醒来就哭闹不停,她这时就会轻轻将孩子抱起来,在狭小的屋内来回走着,哼唱些各式各样的动听歌谣给他听。出人意料地,或者说对一些人来说大概难以想象,在已遭遇了连番折磨,未来更是渺茫难测的时刻,她最常在孩子耳边唱的却是“蒙山高丶沂水长”丶“吃水不忘挖井人”等这类的片段。他站在屋子的另外一角看她哼唱时的神情,相信那应该源自某种真心实意,而非给外头守卫们看的逢场作戏。

他也有无数次想问她:你哼唱这些的时候,心里想着什麽呢?有没有哪怕一点怨怼,或是後悔?

但他也同样没问出口。

那趟临走前,他问她的唯一一个问题是:“你打算什麽时候告诉建楚?思远一天天长大,他不能没有爸爸。”

她听了这个问题後,难得地没有笑,而是认真地答道:“不要告诉他。有一天他会回来的,在那之前,谁也不要告诉他。”

冬春交际的最後一场雪在北京融化的那个深夜,阮静秋轻轻敲开了四合院的大门。

廖耀湘出国後,她再也没有主动光临过这里。但久违的出现却不是来躲灾投奔,曹秀清要拉她进屋,她摇摇头,目光转向身後,有两个年轻人远远跟随着她。她将襁褓交到曹秀清怀里,年幼的廖思远无知无觉,仍闭着小眼睛睡得香甜。馀下的一只行囊里装着一些孩子的日常用品和几件小衣裳,她在风声中有些赧然似的说:“只有这些,可惜没有书留下来。”

风将四合院内陈旧的窗棂吹出吱嘎的声响,里屋睡着的杜聿明惊醒过来,披着外衣匆匆跑向院门,在两人之间停下脚步。他方才梦见了一些事,又兼醒得突然,好像一时间没有分清眼前所见是现实还是梦。于是他暂且忘记了一些必要的距离和礼节,而伸出了一只手,用力地握住了阮静秋的臂弯。他急切地发问:“你要去哪儿?”

阮静秋猝不及防,被他拉扯得踉跄一步,又有阵风恰好吹来,她裹着头脸的围巾滑落,两人这才看清,她几乎被剃光了头发,头顶上只剩斑驳粗短的几段发茬。曹秀清不由得叫道:“天呐!”眼泪随即滚滚滑落:“他们怎麽能丶怎麽能……”

阮静秋看向杜聿明,他如梦初醒般松开了手。她仍然微微笑着,重新整理围巾和外衣,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接着她又握了握两个人的手,说道:“不要紧。劳动是很好的,我一直想去。只是思远太小,我带不走他,只有把他交给你们。”她的眼睛直到这时才微微红起来:“说到底,还是我为你们平白增添了负担,我要向你们道歉。”

曹秀清擦去泪水,伸臂抱住她道:“思远在我们这里,你放一百个心。你千万要照顾好自己,不论去到哪里,都给我们来个信。”又凑近她耳边说:“我叫光亭和桂庭都去想办法。只要有机会,他们一定立马接你回来。”

因此,对于八岁以前的廖思远来讲,父母是只存于杜伯伯曹婶婶等亲邻口中,没有面目的模糊身影。甚至可以说,母亲的身影从未在他的记忆中真正清晰过。

数十年後的某日,当他奉令将要离开这间工作多年的办公室,正为此而收拾行李物品时,来帮忙的一位年轻干事面对他桌上的几只相框驻足停留了片刻,忍不住向他发出好奇的询问:“没见到令堂的照片呀。”

正整理书柜的廖思远闻声停住,回头望向自己的桌案。旧照片中有和父亲丶大哥的合影,有自己毕业时在校门前的留念,有女儿童年时的艺术照,唯独没有母亲。他沉默了片刻,用手推了推那副和父亲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镜,而後才答道:“是,她没有照片留下来。”

她与父亲的那张结婚合影随证件原本一起在那个年代化成灰烬,後来就再没有机会拍摄哪怕一张照片。记忆中,杜伯伯和曹婶婶对母亲的形容总是极尽各式各样的溢美之词,教他啓蒙认字时,杜伯伯首先就教会了他母亲名字中的那个“秋”字。他们说母亲在很远的地方劳动,有时也将母亲寄来的一些信件读给他听。比起诉说思念或委屈,那些新建更像是在讲述一个又一个遥远又奇妙地故事,有的说着在遮天蔽日的沙尘暴里,有鸟儿躲在她窗下掸去一身的尘土;有的说着河面解冻或是涌来凌汛时,她在山上曾听过的属于自然的声音。她向他讲当地淳朴的农民老乡如何教他们每种作物该用多少肥料,讲城里来的年轻人们并不全都游手好闲,有许多人真正地融进了这片黄土,融入了百姓们的心间。

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信里赞美着陕北的土地,她总说那是她早就向往丶早已错过,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再能踏足的地方。她从不讲劳动的辛苦,而讲劳动为她带来了无与伦比的满足。後来的某封信中她提到,听说延安附近的某个村子里,有位年轻人给村中修建了沼气池,使家家户户通上了沼气,能点亮灯盏丶能燃起又好又旺的炉火,是一件为当地乡亲们人人称赞的大好事,她虽然没有这样大的能力去为自己所在的地方马上做出相同的贡献,但她相信自己铲下的每一锹土,施下的每一桶肥,都是她在这片土地上曾走过的足迹。

母亲几乎不在书信中提及父亲,偶尔能看到的只言片语,只限于告诉他父亲曾很英勇地和侵略者作战,曾为国家和人民立下过一些功劳;或是告诉他,尽管父亲现在不在他身边陪伴,但他和母亲一样爱他。杜伯伯和曹婶婶说,母亲不能在信中和他讲述父亲的事,于是大部分有关父亲的消息,他都是从杜家夫妇,及四合院的各位邻居口中听来。他陶醉地和杜伯伯一起用树枝在院中描画坦克和战车的模样,或是用惊奇的眼神看他用几根杂草编成一副眼镜,然後神秘兮兮地告诉他,自己现在和父亲年轻时越来越像了。

杜伯伯说,他不可以把爸爸和妈妈的事告诉别人,所以想他们的时候,他就用树枝在地上一遍一遍地写他们的名字。那六个字对于他来说实在又有点儿太难写了,他就写一个“湘”,再写一个“秋”,一遍一遍,直到写满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写满自己的心。

那时,他并不太确切地知道这两个名字究竟代表着什麽,又将为他带来什麽,但在写下这两个字时,他总是很高兴地想:我是他们的儿子,这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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