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
阮静秋後来想,他们相守相伴的最後那几年固然平淡温暖,可也有许许多多的遗憾。
比如,遍访名医开来的中药她一顿不落地喝,喝得整个人已浸透了中药的味道,可到底也没有怀上孩子;再比如,政协组织文史专员们外出调研时曾经过长沙,但由于日程所限,他没有来得及回趟老家。说好教会她骑马,回京工作以後也失去了再实践学习的机会。
若说那件事开始于某个准确的时间点,她其实已淡忘了;但回首细究,许多事又分明早有预兆。先是沈醉的女儿美娟在填报高考志愿时因成分问题而遭到了拒绝;後是医院调来了新的领导班子,工作风格与之前相比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她起先认为只要小心谨慎丶或者哪怕逆来顺受一些,在已经知道结果的情况下,这段时间应当不至于艰苦到无法忍受的地步,但——
在诸多熟悉的姓名当中,她首先知道的是陶司令员“投井自尽”的消息。那时她尚有心力坚决地说:“他绝不是会想不开的人!”但类似的讯息随後越来越多,先是康泽,接着是陈长捷,到王耀武也撒手人寰的时候,她终于放弃了再去争论事情的细节和真假,也实在无暇再去思考这些——因为那时廖耀湘的心脏病已经恶化到了非常严重丶已不能再单靠药物维持的地步。政协的工作已经停止了很久,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上门来反复询问相似的问题,期间层层叠叠地将家里的内外团团围住,翻找每一张写有文字的纸,质问每一个句子和措辞。阮静秋可以保持冷静,但廖耀湘不能忍耐接连不断的中伤和诬陷,偏偏解释和反驳在这个时候又都毫无用处,甚至只会让他不能忍耐的行为变本加厉。他治不好自己的心病,又无法从医院获得及时和必要的治疗,人就一天天肉眼可见地颓垮下去。
他唯一坚持做的事是为每一位写信求助的老部下澄清过往。说是澄清,其实是无一例外地把所有的罪责往自己身上揽,一遍又一遍地在书信中强调着他是兵团司令官,所有的命令最後都由他签署,他理所应当承担最大的罪责。书信寄回去,老部下们的境遇不知道是否能因此而有一星半点的好转,但对他的攻讦确然无疑地愈演愈烈了,人们来讯问时的用词更加刻薄丶态度更加粗鲁,动手动脚也开始变成家常便饭。到那年入冬时,每天早晚的讯问已经成了定点打卡的常规项目,要是哪一天他们没有出现在门口,那绝非是因为他们大发善心,而是早已经揪着他们两夫妻外出去旁听别人的讯问大会。
阮静秋疲惫而无力地操持着家庭。听说杜家的四合院已经被保护了起来,算得上一个小小的避风港,她本想和廖耀湘一同去投奔一阵避避风头。但他干脆又坚决地拒绝了,说一来不能把麻烦引到杜家去,二来还有那麽多人的性命系在他身上,要是他不为这些人写证明材料,他就不配做他们曾经真心信服追随过的长官。
临近年底,要写的证明材料越来越多,外头的世界也越发风高浪急。阮静秋这天被要求出门旁听一场大会,接受讯问的主角是功德林的姚所长,因而当年所有曾和他共事过的工作人员都一并被叫了去。大会结束後,她就马不停蹄地往家赶,一路都怕家里没人照料,廖耀湘又在那些例行谈话中冷不丁病发。
就在几个月前,王耀武出事的当天,他就在现场从头看到了尾,回家後一口气没上来,差点直挺挺栽倒在地。幸好阮静秋当时就在旁边,一番急救硬生生给他拉回来,但从那之後他的状况就更不如从前了,入冬以後,连例行谈话和书写材料都只能在床上半躺着完成。家里的文稿和书也早就被清理一空,除了这些事,他大多时候坐着出神发呆,睡着了也一阵一阵地做噩梦。
回到家中,例行谈话的人已经走了,里屋有低哑的咳嗽声传来,阮静秋听见了,哀叹之馀,多少松了口气。她将温水和药一并拿到他手边,而後接下他手里的纸笔,和往常一样代他继续写完剩下的证明材料。廖耀湘说“不用”,两个字才出口,又咳得半天喘不过气。
他的心脏病加重以後,肺部也不免受到影响,咳嗽即是其中一个外化的症状。阮静秋叹气,抚着他的後背说:“不要紧的,我也是新二十二师和新六军出来的人,你写我写都是一样。”
廖耀湘看着她,又口述了几个句子,目光再一次颓然地垂下去。“我们还是离婚的好,”他不知第多少次如此提议道,“你当年毕竟只是医生,不该卷进我的事情里。”
“不用说了,”阮静秋一如既往地回绝,“我不怕丶我乐意卷进来,我不跟你离婚。”
廖耀湘于是又默默无语。阮静秋写完了最後几行字,靠到他身边,握住他微凉的手掌。
“湘哥,”她和往常一样柔声劝慰着,“我们现如今就像打仗打到了最艰难丶最关键的地方。只需要捱过了这几年,以後就会好的。”
廖耀湘那双疲惫的眼睛于是又微微擡起一些,苦涩地问:“你怎麽知道呢?”
阮静秋凑过去,伸臂抱住他道:“我知道的,我就是知道。别的你都可以不信,你只要信我就好。”
她确实以为只要有自己时时守着丶时时劝解,他应当不至于像一些旧日同僚那样想不开,也不至于马上有性命之忧,只需要熬过最难的这几年,後面就是她所熟悉的那个新的时代。
但许多事出乎她的意料。
这天她拿了药回来,恰好赶上讯问组刚走。与以往很不同,这天的廖耀湘很平静,甚至平静得有点儿过头了,既没再说起要和她离婚的话,也没再为着讯问的内容唉声叹气。阮静秋问方才的经过,他甚至如释重负一般告诉他,讯问组明日要休息不上门了,他们俩难得地也可以休息一天,让她在家里放松地睡个懒觉。
——若非第二天清早睡过了日上三竿才迟迟醒来,身旁又空无一人,阮静秋真会以为今日是个久违的“假日”。
廖耀湘不在家里,笔记本摊开在书桌上,写着他最爱的《尤利西斯》的结尾片段。她想起昨晚他特意为她倒了水来,那时她还在打趣他怎麽忽然又闲情逸致这样体贴关照。这只半空的水杯仍在床头放着,阮静秋拉开抽屉翻找里面的药盒,安眠药果然少了一颗。
飞奔出门的时候,天上的阴云悄然汇聚了起来,天边的闷雷一声接着一声砸落。雨水丶雪花和细碎的冰粒先是地洒落在她身旁,接着又忽然猛地倾盆而下,将她从头到脚瞬间浇得湿透。她沿着每一条可能的路线飞奔,在每一个聚集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军绿色的外衣在风声中呼呼作响。在一条陌生的道路的尽头,人们汇聚在那里,呐喊着响亮的口号,重复着相同的字句。她看到有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站在台上,被人们团团围在中间,左右各有一人按着他的手臂和肩膀。他确实老了,短短一截头发已变成了雪白的颜色,眼窝青黑而凹陷下去,确实无法再有馀力与身边的年轻人们对抗。她拼命地摆动手臂与双腿,但层层叠叠的人群阻住了她的脚步。她要挤进人群,人们就恰到好处地挥舞双手,将她推出人群之外;她要高声呐喊,人们的喊声与吼声就比她更高更亮,压下了她的所有声音。
在绿色的人们愤怒的吼声中,正中的那个人始终一动也没有动。人们因此不再满足于音量与言辞的武器,而开始拉扯他丶殴打他,反剪他的双手,试图强迫他弯下膝盖。阮静秋在狂奔中嘶声叫道:“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雷鸣和她的声音一齐落下。没有人听到她的声音,没有人理会她的挣扎。
军绿色的人群化作崇山峻岭,拉开他和她的咫尺天涯。在喧闹的人潮中,她似乎听到他微弱的声音,似乎看到他嘴唇的翕动,低沉而坚定地念诵着:
“Wearenotnowthatstrengthwhiolddays
Movedearthandheaven,thatwhichweare,weare;
Oneequaltemperofheroichearts,
Madeweakbytimeandfate,butstronginw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