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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人(第1页)

家人

放任一个患有高血压性心脏病且刚出院不久的病人连续任性妄为了几天的结果,即是新婚当夜他就发起了高烧。病人自己对此振振有辞,只肯打趣说是结婚证领到了手,他的体温也一同被喜气冲上了头脑;他不肯承认的则是,像他这样体质欠佳的人连着在风雪里吹了数个来回,能拖到两人喝完交杯酒才开始发烧已经是免疫系统对他的“厚爱”。阮静秋醒得比他早,这阵子守在他身边,她习惯了夜里睡觉时也留半分警醒,一感觉他身上热得很异常,就立刻坐了起来。家中的应急药品丶血压计丶听诊器等早已由她准备齐全,她仔细量了一番又听了一圈,确认暂无外出求医的必要,这才勉强放弃立即出门去借车子的打算,但坚持用两床被子将他严严实实地裹成了一个粽子状的物体,配合退烧药等着发汗。

围绕他张罗一番之後,她更没有心思躺着了,就坐在床边,两眼瞧着炉子上正熬煮的姜汤,半是思考半是出神。廖耀湘被她严丝合缝地包围在两床被子之间,且她打包的技艺和缝合包扎一样高超,他试了又试,竟不能从中抽出一条胳膊来。但她此刻背对他坐着,他一时又拿不准她在想什麽,只怕她是在和自己生闷气,于是蚕蛹般向她那一侧拱了拱,以一些隔着被子的肢体接触引起她的关注。

阮静秋果然回过头:“嗯?”

廖耀湘眯着眼睛瞧她,他睡前摘了眼镜,夜间醒来时又烧得迷迷糊糊,是以这副于他的视力至关紧要的物件此刻还摆在离他一臂之遥的火炕另一头。他拿不回眼镜,就只得如此眯着眼瞧了又瞧丶看了又看,可又不敢立即作出结论。这正是人最困乏的一个时间点,阮静秋看他眯着眼睛瞧来瞧去的模样,比白天多花了不少时间才反应过来,于是哭笑不得地探身往一旁摸来眼镜,十分体贴周到地给他戴上了。她好笑道:“你光盯着我看,怎麽一个字也不说?”

廖耀湘总算将她的表情看清了一些,但仍不很放心,叹道:“唉,我还有什麽可说?粉饰太平也好丶插科打诨也罢,都免不了要惹你生气的。思来想去,唯有缄默不语,才有可能获得你一点怜悯了。”

听他说得十分可怜,阮静秋不由得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怀疑高烧已经不可避免地对他的脑神经産生了一些糟糕的影响。但他额间和脖颈此刻都正冒着热汗,触及的温度比方才已经退了些许,无论如何不该是个烧糊涂了的状况。她想了想,叹着气抽回手道:“我没有生气。”——刚察觉他发烧的时候是有一点儿,後来忙着照顾,又是担心又是心疼,那点生不生气的,早被抛到脑後去了。

廖耀湘起先还笑眯眯地:“我知道,你一向不舍得和我生气的。”而後又立刻不笑了,语调变得惆怅:“我只是忽然想到,时间实在过得太快了。好像只一眨眼的工夫,我就变成了一个老头子,这里不好丶那里也坏,好容易娶了婆娘回家,倒像压榨你做苦力来了!”

他说着话,额头上的汗珠越发热烈地涌动着,顺着他的额角和眉心往下流。阮静秋看他情绪有点低落,一时也不敢起身去投毛巾,只得边用袖口给他擦着汗边安慰道:“没有的事。也是我粗心大意,出院时主治大夫叮嘱过,要你至少静养到开了春,等天暖一些的时候再出门走动,避免吹风受凉。我原想着有公共汽车坐,来往县城几趟应当还好,现在看来,我就该坚决一点把你摁在炕上,至于领不领证的,管他呢。”

听她这样说,廖耀湘立刻瞪起眼睛道:“管,怎麽不管!这个证是一定要领丶马上要领的,不能往後拖。从前因为我的缘故,已害你受了这麽多年的委屈。现在我出来了,总算可以和寻常人一样领证办手续,那还等什麽?就算再来一回,再发一通烧,这个证也非领不可!”

阮静秋于是不说话了,抿着嘴唇也回望他。两个人神情严肃地对视了片刻,她忽然“扑哧”一声笑开了怀,弯腰凑近他说:“你哪里老?你刚才说话的样子,跟书记家里那个小娃娃一模一样!”

廖耀湘一愣,也跟着她笑了:“是吗?”

阮静秋笑着说:“等天暖一些,我带她到家里玩,你一看就知道。”

气氛缓和,她总算抽出空当去投了条毛巾,并倒了杯姜汤远远放在一旁晾着。廖耀湘觉得自己还不至于到事事要她照料的地步,但更不想为此再和她争执,索性由着她去。唯一令他感到庆幸的是,给他擦汗的同时,她总算大发善心拆开了这个严严实实的粽子包,让他的手脚有了自由活动的馀地。发过一场烧又出了一身汗,他身上此时热乎乎的,相比之下,她的手掌似乎显得有些凉。等她大体上忙完,将物件规整完毕,他就伸长了脖子远远唤她。

阮静秋背向着他应了声,问:“怎麽了?”

廖耀湘说:“你过来,过来说。”

阮静秋放下毛巾,回到他身边坐下。他又向她招手:“近一点。”

尽管十分疑惑,但阮静秋仍然保持以往作为他下属遵照执行命令的习惯,乖乖地俯身凑到了他面前。哪知他什麽也不说,两条胳膊忽然伸向她,而後竟一把将她拖进了被窝里。她吓了一跳,忙推着他说:“快别闹,你刚退烧呢。”

廖耀湘搂着她笑道:“两床被子都在我身上,我看你冻得手冰凉,才叫你钻进来暖一暖。”又打趣她:“你想到哪儿去了?”

答案自然是说不出口的,阮静秋只得轻飘飘地怒捶他一记:“瞎搞,我差点大叫一声,大半夜的再把邻居们都招来。”只是两床被子外加一个怀抱确实相当暖和,显得她的抱怨也不那麽像抱怨。廖耀湘接着说:“看来,抵抗力下降,也有缺乏体育锻炼的缘故。我小的时候,每天都要往村後的山坡跑一个来回,要是功课不太忙,就早晚各跑一个来回。跑完回家洗衣服,一宿时间晾干,转天早上再接着穿。”

阮静秋思考了一下这个流程,感到其中存在一个巨大的漏洞:“晚上回家洗衣服晾干,早上再接着穿……那你夜里睡觉的时候穿什麽?”

廖耀湘一本正经地:“穿什麽?什麽也不穿。”

“啊?”阮静秋大为吃惊,不由得往後退了半寸,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认识这麽多年,竟没看出他还有这样的……爱好!接着她又脑补起来,比如这是不是也延续到了後来的战争年代?抗战时若夜里有紧急军情,他难不成还得重新穿衣服丶打绑腿?莫非他在辽西被俘虏的时候,也是这般的状况吗?

眼见她一张脸上短短时间里风云变幻色彩交织,廖耀湘连忙将她捞回怀抱,点着她的额头说:“只有小时候,家里最困难的那些年才这样,日後考学丶打仗,哪还有这等工夫?不许发散联想。”

她这才长长地松一口气:“哦!”但还是忍不住想象了一下这副无缘得见的场景,而後就笑得捂着肚子倒进他怀里。廖耀湘作势去捏她的脸颊:“笑什麽?你看也看过丶摸也摸过,用牙咬丶上手抓的时候,你可半点也没对我留过情面。还有什麽好笑的?”

阮静秋缩在他怀里边笑边心想,从这一点来说,他倒确实没有怎麽见老,快六十岁的人讲起荤话来,和四十岁的时候一点差别也没有。她也搂住他,凑在他耳边说:“我笑天公作美来着。万一哪天夜里下一场大雨,你第二天就要光着出门了!”

煮好的姜汤已晾得正宜入口,但俩人此刻头挨着头丶脸靠着脸,谁也没动力离开被窝。廖耀湘方才又要和她讲几件小时候的趣事,哪知故事才讲到一半,讲故事的人倒先睡得酣熟。阮静秋也昏昏欲睡,迷蒙间向他凑过去,轻轻亲了一下他眼睛上的伤疤。

这一刻太好了——她模糊地想道,好得让她越来越忍不住盼望,盼望这不要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美梦。

杨副书记转天来访,说是代表大队来向新婚夫妇道喜。他身後还跟着一个小不点儿,一见到阮静秋出来开门,就像只小雪球似的,一骨碌滚到了她怀里头。

廖耀湘睁大眼睛,远远打量着这副场景,忽然没来由地觉得有点眼熟。杨副书记颇为尴尬,既想接过女儿,又觉得不好当着人家丈夫的面和一位女同志发生什麽肢体接触,只得挠着头一再道抱歉,说:“都怪我早晨出门时说漏了嘴。棉棉听说我要来找你们,非要一起跟来不可,我叫她乖乖待在家里,谁曾想她自己又偷跑出来跟上了我。”

棉棉扒着阮静秋的衣领委屈万分:“小秋阿姨,爸爸说你和别人结婚了。你是不是再也不能陪我玩了?”

阮静秋回头望了望廖耀湘,他正抿着嘴若有所思,大概率没听进去小姑娘的抱怨,也不像是个大吃飞醋的模样。她想了想说:“阿姨结婚以後,就有了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家人要照顾,确实不能像以前那样经常和棉棉一起玩了。可是棉棉也有自己的家,有爸爸要照顾呀。爸爸只有棉棉一个家人,如果棉棉不理他,他会很孤单很伤心的。棉棉以後多和爸爸一起玩好不好?”

小姑娘思索了片刻,虽然样子还有些难过,但总体被她的逻辑说动了,点了点头道:“好吧,那以後我和爸爸玩。”又转向杨副书记道:“可是爸爸成天忙工作,有时候不吃饭也不睡觉,根本不和我玩!”

杨副书记连忙作出了一番郑重的承诺,保证日後公事和家事尽量平衡,每天都抽出时间陪伴女儿。正赶上邻居家的孩子出了门,听见隔壁的动静,便过来叫棉棉一同去玩。小姑娘于是又立刻将委屈抛到了脑後,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找自己的小夥伴。她一走,屋里的三个大人总算都出了一口长气,阮静秋介绍两位男士认识时,杨副书记便带着一种恍然的神色,笑容满面地对廖耀湘说:“久仰丶久仰。”

廖耀湘跟他握了握手,迷茫地想他是怎麽个“久仰”法,总不至于是“仰”他在辽西战场和功德林的那些境况。阮静秋则听懂了这个词汇的话外之音——她之前对杨副书记所说,心上人常戴的那副黑框眼镜,现在可不就在他脸上——但又不好马上开口解释,只得在一旁装傻充愣。闲话叙了半晌,大队的照顾与关切也都一一带到,杨副书记才起身道告辞,并叫上了在外头玩耍的女儿一同回家。新婚夫妇送这对父女俩到门口,眼见杨副书记抱着女儿远远走在田垄上的场景,廖耀湘才总算想起来,当日他所看到的那副使他大受打击的场景,原来竟是这样。

阮静秋自然也不知道他曾经悄悄来过,见父女俩走远了,才轻声向他解释道:“棉棉的妈妈五十年代牺牲在剿匪的战场上了。我刚来大队那会儿,她总喜欢缠着我听故事,杨副书记又忙,我有时候就帮他照顾一下孩子。後来大队里是有过要撮合的意思,但我和他说明情况以後,大家也就没再有什麽私下的来往。”又笑着问他:“你看,棉棉刚才气鼓鼓的样子,和你昨晚上像不像?”

廖耀湘没回答,仍旧出神地望着远处。

阮静秋奇怪地伸手到他眼前晃了晃:“湘哥,你想什麽呢?”

廖耀湘醒过神来,无端地感觉脸上有点发热。他不好意思对阮静秋讲出原委,只得说:“忘了!”而後便匆匆钻进了屋。

阮静秋茫然地:“忘了?什麽忘了?”也跟在他身後,一同走进了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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