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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 章（第1页）

第5章

但无论我想得如何深沉，光阴从不等我，陆真时常打断我纠结的沉思，告诉我公主殿下可是非常尊贵的女子，即便爱恨炽烈或是心内荒芜，情绪都断不可叫旁人窥见半分。我大了一点，也敢凭着身份跟他叫板，我觑他一眼，问说像你一样吗？

他架子也大得很，行止间要用不经意的刻意显露出多年簪缨世家的资本，我于是能猜得到他年少时也被他的夫子教导过类似的话语，陆真摇头说那可不一样，公主是君，我们陆家是臣。

我笑他口是心非，可这回他却认真地向我敛衽行大礼，我烦躁地让他起身，心想他和我父亲一样是同道中人，所以才心里有鬼。所谓君臣，也许如楚朝绵延百年的国祚，也许不过是我父亲和楚末帝逼宫一晚的交锋，于是天下因此翻覆，周朝初立时我才开始懵懂地记事，旁人一人一个立场，我听得厌烦。

陆真识趣地揭过这个凶险的话题，他惯常会四两拨千斤，也擅长投机倒耙，玉颜欢偶尔会偷偷和我讲前朝的事情，说陆真以一己之力将陆家推上了世家大族的首位。

我後来会欣赏并学习陆真的狠，用他的手段原封不动地让他吃亏，但不代表年幼的我认同他的做法，毕竟他总教我要做“君子”。我那会儿奇思妙想不少，问他既然“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虎狼窝里哪有君子？陆真被我问了个正着——我敢肯定那是因为他没想到我会反驳他，而不是因为他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但他没回答我，只是在之後的课业里反复地说要做“君子”，我不胜其烦，满口答应。

後来我屡次三番回想起我早年情状，原来陆真早看出我在一片血雨腥风中蕴含的巨大能量，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的骨血里流淌着嗜杀的本能。但代价是巨大的，我为了左右最後的结局，倒赔上我的太多太多，包括自由，也包括性命。

他自己做不了君子，却在岁月积攒中渐渐拾回了仅剩的一点良心，我只能在他的坟上告诉他他错得离谱，因为古书说错有大小之分，古书谆谆教导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里应当绝不包括陆真犯的错。

小人一辈子稳居高堂，高名居然可以传扬到青史流芳的地步，怨不得他要一遍一遍地反复劝我做君子呢——君子太难当了，而且根本就是亏本生意。

果然呢，玉颜欢说陆真早年也算是安国夫人的故友。

我一方面觉得陆真这人纯属“己所不欲反施于人”，一方面客观地得出了一个结论，算是延续上回和我父亲的危险交谈，帝王这孤家寡人当得不冤，怎麽能自个儿制造一个软肋摆在许许多多的小人面前呢？

当谢叙夤夜难眠辗转反侧的时候，是否会後悔自己的一生都交由他人算计掌控呢？

这问题不可能有答案，我看到并且享受着既定的结局，譬如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为了一点小钱在巷子深处和人大打出手一般。

谢叙送我的画被我指挥太监挂在正殿的高墙上，我仰望着山水一笔荡开，我不懂什麽叫皴法什麽叫飞白，我只觉得青山绿水煞是好看。她的落款轻飘飘地落在天边，起笔若惊鸿踏雪，收势却凝滞沉沉。

我险些以为人的一生就要被这征兆预知全貌，慌乱地拾起我端正抄下的书笺，上面写道“将欲取之，必故与之”，字稚嫩得像狗爬，可我不会永为孩子，我丢下薄薄的一张纸抚着胸口喘气，笑自己杯弓蛇影，几乎忘了这也是一句谶语。

我坐在台阶上看夕阳，天边红了一大片，遮遮掩掩地躲在宫殿的檐角，堆叠出一片金光闪闪的景象，宫人从我门前匆匆跑过，我问他们怎麽了，原来是淑妃要産子。

我脑中一片混乱，我试图想淑妃的安危，但是我想不出来。兜兜转转地我不知怎麽却想到我的父亲，他已经有不少子嗣，可他漠不在乎。我想他对我的宠终有一天总会到尽头，我开始坦然地去接受这件事情。

我听说楚末帝比我父亲还长上几岁，可子嗣却稀薄得可怜，说不定陆真有意无意流露出来的那些论断真是对的，我父亲比楚末帝更适合当一个天子，毕竟江山後继无人是一个比较严重的问题，而王朝末代通常会有这样的气象。

江山如画并不只是我登上城楼看到鳞次栉比的民居，它们太过有序也太过安逸，我父亲的眼里装着太多东西，他要看大漠孤烟，要看暗流汹涌，要看巍然宫阙，我幼时看到的所有有限的金玉其外，我父亲都将它们一一撕碎露出里头的败絮，它们轻飘飘地落入人间，不过是寻常之事——我将它称作本能，大概人性本恶。

他要前朝彻底地死去化为泛黄的旧纸，他要所有人跪在他面前山呼万岁，因此在江山皇权之外，他分给我的目光能有多少？

我反复地解构“君子”和“小人”，这种痛苦万分的拷问伴随了我多年，我懂什麽叫做“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庶民从不在乎王事，陆真这样的人反而是最大赢家，他非常懂稳中取进的关窍。我父亲并未对前朝旧臣大开杀戒，我斗胆觉得他还是想要青史的美名，于是我理所应当地以为输的只有楚末帝。

我那时果真年少，竟不懂无论如何，世上终究是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用了很多年才将往事抽丝剥茧——譬如古书上总议论如何得天下，虽然操作起来永远与仁义无关。

为什麽我会头疼脑热地着眼于成王败寇呢？明明我已经看到了谢叙无法躲过的挨打和欺压。

後来我也会淡漠地看人在我眼底下被腰斩，尸身蠕动着痛苦嘶嚎，我终于也学会波澜不惊地吐出“死”这个字眼，怨不得人人都羡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原来仅仅只是一念之间。

仅仅只是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