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谨并不在家。
视频的背景装潢十分现代,墙面是法式石膏线,不是古板的童家。背景音有些嘈杂,童言听到一个熟悉的音调,但来不及思考。
“姐,你在哪儿?出什么事了?”
童谨扭头对旁边人说了什么,画面稳定了下来。
她调整好情绪,轻轻摇了下头:“没事,我在你lily姐家。”
施黎明艳的脸出现在屏幕,她挤出一个笑脸,笑容有些勉强,“嗨,小言。”
镜头很快移回来,童言问:“lily姐好像不太开心。”
施黎还在旁边,气急地念叨一些话:“我跟你说最近你别回去了,都住在我家,让林嘉阳出去待着。”
她说着离开了,似乎是去找爱人商量。
童谨没有表示,周遭安静下来,她看着童言,光影模糊中,心电感应将屏幕撕开一道小口,声流传递的话也变得真切起来。
“言言,快生日了,今年有什么愿望吗?”
很普通的一句话,本该是热切的、饱含着期望的语境,但于他们而言却不一样。这句话就像过山车最顶峰的急刹,每年复述一次的刀子,足以将两个人的心情瞬间俯冲至低谷。
因为他们都无比明白,生日后即将到来的是什么。
童言在地毯上坐下来,借着窗外冷冽的月光,Free跑过来趴下,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带来一些温暖。
“15号你去看妈妈吗?”
祭日在童言生日的两天后。
16号那天童仕华会独自去墓园,童谨在成年后都会提前一天去拜祭,而童言却从来没有进去过那里。
他甚至不知道要登多少层台阶,墓碑旁挨着什么树,又摆着什么花。
童谨说:“我今年想早些去,有什么想对妈妈说的吗?”
其实‘母亲’这个角色在童言脑海里根本没有具象化的形象。
在年幼无数的噩梦里,代表着她的也只是一团看不清脸的黑雾,一股母亲生前居住房间的香气,还有无尽的,来自于父亲的责怪。
从记事起,步入十二月,整个童家似乎都不可避免地进入凛冬。在他欣喜着度过生日后的第二天,童仕华总会带着年幼的童谨在大清早出门。
没有人告诉童言他们去做什么,他只知道姐姐回来时眼睛总是红的。他们像保守一个人尽皆知的秘密一般,对童言绝口不提。
直到有一年,忘了是哪一年,只记得那天的雨乱的像人的心思。
他偷偷早起,上了出租车,跟踪着黑色汽车不断被雨水浇散的灰色尾气。
车子最终停在墓园门口。
雨砸在脸上像细密的针,童言第一次感受到窒息,仿佛雨变成了海,整个胸腔都溺水一般。那时的他无法表述这种生理性的痛苦,直到很久过后他看过一个电影,男主角在开篇平静的独白道:
“生活像勒紧的衬衫领,让我感到窒息。①”
勒紧的衬衫领,多么贴切的比喻。
面对着墓园的石碑,他像一个在游乐园走丢的小孩那样手足无措,也许只能嚎啕大哭。
童言没有勇气进入墓园,他还穿着家里的拖鞋,棉拖鞋浸了水就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麻木地停留了一会,雨渐渐大起来,他才走到公路旁打车。坐进车里,司机是位中年女性,看他全身湿透了,好心递过来一只毛巾,裹挟着母亲的香味。
童言靠着车窗,大千世界隔着一层玻璃溜走,他突然想起自己没有去过游乐园。童言握着干燥的毛巾,终于哭起来,像一个与幸福背道而驰的外人。
他回到家,出现在母亲上锁的旧房间外,钥匙在童仕华的书房里,他偷偷记得。
打开门,童言蹲在地上,雨水的痕迹像十分钟的眼泪。他从旧物柜里翻出泛黄的旧相册,定格的相片里,那位孕育了他的美丽女士怀抱着童谨。
她笑得那么开心。
可秀姨却念叨着,太太怀他的时候总会流泪。
他理所当然认为妈妈是恨他的,童仕华和童谨或许也曾怨恨他的到来,他们本该是平凡的一家三口,像世界上无数个家庭那样。
焦虑从那天开始如影随形,童言不再期待过生日,那位美丽女士的样貌渐渐如泡沫般消弭,他却产生出一种面对素未谋面的母亲的愧疚和埋怨。
可他是全世界最没有理由埋怨母亲的人。
童仕华说过的话变成剧毒的蛇,钻进他的五脏六腑。
“看看你姐,你母亲把所有健康都给了你,别让她的命白费!”
这种无形且牢靠的枷锁,将他困在人生里,已经很多年了。
童言沉默片刻:“告诉妈妈我很好,希望她开心。”
每年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话,他想也许妈妈不爱听,但这是他的真实意愿。
至于今年,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我……可能快要结婚了,结婚对象人很好,希望她能祝福我们。”
童谨抹了下眼尾,难免有些动容:“妈妈一定会的,她很爱你。”
他们又聊了一些日常生活,童言突然任性的要求:“姐,我今年的生日愿望是你能来英国。”
童谨愣了一下,他们都很默契的知道这段时间不合适,母亲的祭日,加上童言快要期末了,学校里还有一堆事需要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