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有东西从黑暗中森然围涌渐近,兀自张大眼睛望向火把纷纷退离之处,小珠子冒出来,在耳后低声说道:“快跑!不然就来不及了……”
披裹黑布之人伸剑逼抵我喉前,沉哼一声:“想跑就先过我这关。”我瞥一眼手臂,没等看清朱痕有无显形,周围亮光忽灭。当下无风,不知如何那些火把竟然一齐熄掉。
“越来越近了!”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竖起耳朵,面颊搐然道,“那些嗡嗡的声音响一阵、停一阵,黑暗荒野之中似有许多人齐声诵念什么秘语。每靠近一些,就同诵一句。然后间歇片刻,又齐诵一句,随即又更加逼近几分……有谁听清那些越来越显得气势雄浑宏壮的声音一齐念诵的是何意思?”
“邪恶的年代,”干戈坠落,啪的一响。随着惊霆闪电,青盔将领突然捂耳跪踣于地,痛哼着发出咕哝,含糊不清的念叨着什么,随即肩背抽颤渐剧,嘶声说道,“不承认真神!”
“这句话似是在圣宫陷落之时,”有乐满脸疑惑地探觑道,“有个光头胖子濒死,咯着血跟他诅咒过。似还提及‘死圣’要来了……”
“拜占廷这个千足之虫,莫非果真死而不僵?”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搐颊冷哼道,“然而我从不相信诅咒真的管用。那些嗡吵的杂音就在更逼近之时竟又消失,此刻你们看见什么了?”
“不要看!”万籁俱寂,唯剩一片惊眸。我倏觉有物悄临,异样气息逼近,摧压心头欲裂。小珠子蹦去信雄肩头急催一声,“快跑!”
披裹麻布的慈祥老者转脖之时,躯似一震,踉跄而跌。袖炮砰的轰击,打飞青盔将领的帽缨。
我忽感后边有人拉衫拽着跑开,披裹黑布之人似亦顷觉有异,顾不上追刃撩截我的咽喉,挥剑急劈背后。叮一声响,断剑撒刃散落四周。有一坨血肉模糊的残毁之物飞过来,裹着绽裂碎撒的黑布坠到我跟前。我猝然吃惊,籍借闪电的霎刻亮光投眸欲瞧一眼,拽着我跑的那个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被一声声此起彼落的惨呼和惊叫给吓到,先已拉我避往墙后。有乐随即仓惶而至,与信雄一起掩眼低头,面如土色地挨过来蹲下。小珠子在信雄肩头蹦跳着提醒道:“千万不要看!一看就立刻崩溃而死,跟那些突厥军团的家伙下场同样,毫无机会活命……”
信雄惊吓哽咽道:“为什么看一眼就要死得那样奇惨无比呢?”
“勿视、勿听、勿言。”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提指贴近嘴唇,先嘘一下,随即又忍不住面色发灰的说道,“古老传说中,凡人看见真神是要即刻身心崩溃的。其第一重神威就是‘勿视’,视之必死。一旦遇到此般真神现身,人若走避不及,必须赶紧低头闭眼,尤其不可目光接触。总之能躲就躲得远远的,躲不开便趴身跪伏,无论身边发生什么事,千万别抬头去看它。因为一看就死,绝无侥幸。第二重神威乃是‘勿听’,有些东西连听都不能听它的声音。倘若不幸真的撞到,那就死定了。就算你刺聋了耳朵也是没用的。第三重神威‘勿言’更是提都不能提,割舌变哑也没作用,想都不能想的。其中最厉害的家伙能集三重神威合于一体,至今没谁知道是什么,因为无人敢提,也不会有命言及它是谁。”
“不一定全是神才会这样肃杀凌厉吧?”有乐咋着舌儿说道,“我似乎曾听那谁说,有些很厉害的妖魔鬼怪也能让人一看就死。就像‘中奖’一样,等闲很难中到头奖。但若一撞到正,那就完了!”
信雄哽咽道:“可是我买友闲推荐的那些彩纸从来没中过奖。为什么撞妖会撞上这样大的厉害家伙呢?”信孝的话声传来,在草声簌动之处苦笑道:“就因为没有那般好运,触霉头才会触大的。”有乐闻声转望,忽有所见,嘴为之悸,倒吸了口凉气,眼皮乱跳的说道:“我看这趟真的中‘头奖’了……”
我连忙抬手,要掩他眼睛。
有乐啧了一声,打开遮挡到面前的手,说道:“干什么?我又不是看那边……”
我伸另一只手去掐他腰后。有乐叫了声苦,转头问道:“究竟有多少手在后面用力掐我?”我收回了掐他的那只手,有乐仍然喊疼道:“还在掐……”我拿开模样娇俏小家伙悄拧之手,有乐依旧苦楚的说道:“还有!”我一时瞧不清,就问:“你肩膀左侧后边是谁呀?”
“左是哪边?”有乐转头寻觑,瞅见昏暗中有一张蓬头乱发之脸从肩后悄悄挨近,惨白之靥正要贴近他面颊,有乐吓一跳,蹦身叫嚷道,“真的有鬼!刚才我还看见它在信孝那边,怎竟突然移到我后面了?”
随着草声簌响,信孝颤抖着手拿茄子往这边溜过来,惶然道:“刚才我后边好像有只鬼……”有乐也从藏身之处蹿出,两人撞了个满怀。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摇头说道:“怎么可能到处都有鬼嘛?这里的重点不是闹鬼,而是千万别跑出去撞见真神……”信雄抬手一指,哽咽道:“可是我也看见那只鬼了,就在你后边。”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啧然道:“节骨眼儿上,闹鬼又算哪一出?鬼并非当下的重头戏,古神才是。怎么会有只鬼跑来抢戏搏出位?”信雄抽泣道:“戏演的哪一出,又不是你说了算。我觉得你只是跑龙套的……”边说边起身,挪去我后面。
“鬼在哪儿?”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转头没瞅见身后有何异样,皱起眉头,回觑道,“谁在别人的人生这场戏里不是跑龙套,难道你还想在我的人生里当主角?从六岁起,各个罗马教皇已然是我的人生过客了,多少红衣主教也只在我的隐修生涯与托钵历练中跑龙套。话说回来……鬼呢,哪有?”
他边说话边转头回来,愣不丁儿跟一张伸近吐舌的脸突然打个照面。
那张脸在黑暗中嘴巴大开,作势要咬鼻子。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似是猝吓一跳,往后急退。信雄见他惊慌缩避的样子仓促狼狈,不禁好笑,揩泪说道:“怕了吧?”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哧溜一声收回舌头,在旁捧腹不已,指着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笑道:“胆小鬼!胆小鬼!”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却不安的望向我肩后,面色有异的说道:“然而我好像也看见了……那个是不是鬼?”有乐他们纷纷惊蹦开去,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发出“呀”一声大叫,居然不退反迎,扑上前揪发扯链扭打。我转面看见她跳上村姑背梁,正在抓扯头发,忙拉小家伙下来,说道:“别闹,这只是跟你一起穿越过来的村姑而已。先前你那班手下差点儿把她烧死了。”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抓着链子勒紧村姑脖颈,不依不饶的说道:“可我觉得她是异端!”
“未必吧?”我拿开她拽链不放的小手,摇头微笑道,“我看不见得。你别跟那帮偏执的家伙学就是了。”
模样娇俏的小家伙却惕意不减,拿出胸前衣襟内的十字形状银饰,连着项链拈抬在手上,朝那蓬头乱发之影一伸,说道:“瞧!它害怕了。”我见那蓬头乱发之影颤抖而退,蜷缩在草丛里,似是惊吓过甚所致,究因于心不忍,我正要帮那瑟缩可怜的村姑设法卸除笼面的罩环之类物事,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从残垣废壁里伸头瞧见,似感此举不妥,连忙叫唤道:“当心!先前我被咬到手了……”
他旁边又冒出几颗愣望的脑袋,有个破锣般的嗓音说道:“啊?那还不赶快砍手!大家帮着按住他,让我拔出钝刀匆忙磨一下,然后把他那只挨咬过的手及时砍掉,以防万一生变……”磨刀霍霍的声音中,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挣扎道:“又不是被殭尸或吸血鬼咬过,干嘛要剁手?”一个头罩铁锅的家伙按住他说:“还是剁了为好,小心驶得万年船。去年或前年我们盗墓的时候,在沙漠地窟一座金字塔里面找到个木乃伊,也就是古代埋藏的干尸。本来以为有宝,哪料从它下面窜出许多蝎子,一些跟我挖墓的伙伴被咬,不及时剁手剁脚,结果很快就毒发身亡。”磨过了刀,破锣般的嗓音嚷道:“什么也别说了,剁他是为他好!”
我听那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呼救,便和有乐一起跑来拉他。模样娇俏的小家伙从裙带后边拔出一根手炮,咔嚓打火,挤上前轰了一发。炮烟弥漫之中,有乐他们纷纷捂耳叫苦:“喷子哪儿来的?怎竟在我们耳边弄出恁大声响,震坏耳朵了……”
便趁一时混乱,我探手拉拽那脸形奇特的小个儿之人过来。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手脚利索地填装弹药,拿细棒儿捣鼓几下,又咔嚓打火,众人纷声叫苦而避,有乐啧然道:“不要再喷了,你这根炮声音太响。闹出这么大动静,搞不好又要把鬼神招惹来……先前老瞎子易卜拉欣一迳在那儿说大话、撂狠话,不停地大放厥词,甚至大言不惭,也不先看看这是什么所在,竟然真把神引出来了。后果是严重的,料必无比惨痛!”
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伸手试图捻灭火绳儿,不顾嗤溜着燃,急要捏熄,神色不安的说道:“古神就在那边诛杀突厥兵和西域人,恐怕距离此处渐已不远,你们别再闹了,赶紧溜走为妙,再迟耽就来不及逃命……”有个铁锅从天而降般坠落,咣的掉在他头上。
我转面瞧见那毛发拉杂的捧碗家伙晕头转向而倒。有乐他们纷纷抬头乱望夜空,但无所见,只听一个破锣般的嗓音在荒草里嚷道:“盗墓那哥们儿怎么突然飞上天了?你们刚才看见没有,‘啾’一下就飞走,很快没影了……”信雄捡锅愣瞧,耳边轰响如雷,震得其畔之人纷声呼苦。
信雄慌忙把铁锅罩在头上,模样娇俏的小家伙拿着犹冒余烟的手炮跌坐在旁。我尚未定神,呼簌一声,夜空有物坠下,掉在跟前血肉模糊,有张嘴在那里艰难翕动地问了一声:“剁手了没?”
破锣般的嗓音在草多之处忙问:“谁看见刚才是什么东西把这哥们儿突然从我身边拽上天去啦?”众皆吃了一惊,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硬起头皮趋近欲加细瞅,忽飒一声,夜空中又有物坠落,啪的掉在草丛里。信孝颤拿茄子转觑道:“又有什么东西掉下来了。看上去似乎一只被打伤翅膀的大禽,瞧!它在草丛更茂密那边一扑一蹦……”
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摸出火摺子,匆忙点着,拿起来触亮旁边一个满头秃癞疙瘩之人伸着的干草束儿。有个烂脸汉子抬弩指向草动之处,惕觑道:“那里面有个东西,似乎被小姑娘打中了翅膀,一时急飞不起。要不要凑近去看看?”没等几个举着火把之人小心翼翼地凑近草边,忽簌一响,有团黑影扑窜骤急,将众人跟前那血肉模糊的家伙又拽入草中。
眼见同伴猝遭掳掠而去,那伙破衣烂衫之人登时惊呼怒叫,纷拿弓弩朝草动之处追袭乱射。随着前方有人接连发铳轰击,不知从哪里冒出更多人纷操家伙涌入,有乐张望道:“看来四处躲藏的逃兵不少。虽然他们不肯给易卜拉欣老爷打仗当炮灰,救同伴却很勇敢。”破锣般的嗓音在草丛里叫嚷道:“咱们堵它!我带人往这边包抄去路……”草海里一片喧闹,动静不断。不待我看清有没着落,草丛里倏又骤起大荡,翼影穿掠,簌动频密。一时铳响杂乱,破锣般的嗓音惊叫道:“它又抓走了我身后一个家伙!”
草动倏急,异影忽近。有乐拉我欲避之时,但听有人低吟于畔:“平明寻百鬼,死神夜引弓。”一枝长鎗从我肩后伸出,搭在张弦拉满的大弓之上。我转面看见有个满头脓疮的家伙和另外一个破裤之人咬牙撑弓而立,合力挥汗扎桩。随着喀喀绷弦的声响,强弓拉到极致。
有个头罩篓筐的赤身男子拈弦挽弓,在我和信孝他们的愕望中发出几声清吟:“风起青萍之末,陆地飞仙惊鸿。慎终追远溯源,不问前尘了因。”其畔有个光着后股之人昂首挺胸而立,负手于腰后,冷眼觑视草动骤急、异影穿掠的方向,微哼道:“越来越近了。此刻离弦还不是时候,再拉扯一会儿,先别放手。引而不发,待其更近。”
信孝抬着茄子怔看,旁边有一个裹着烂絮被套的家伙拿起小筒子往草动之处拉长而观,不安道:“泥水佬做門,過得自己也過得別人。务求稳当些虽是有够讲究,可是草里面又有个盗墓帮的伙计被抓住了。”
“不急,”光着后股之人昂首说道,“《孙子兵法·计篇》有云:‘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真是酷死一条街。”有乐不禁咋舌称奇,“凡是一出场就自称大王啊天子啊什么的都是疯子!这帮家伙却各个不同凡响,而且毫不讲究造型,甚至连服装也省略掉了。”
“没钱就顾不上造型了,只剩下狠。”旁边有个衣不蔽体之人冷哼道,“一文钱难倒多少英雄好汉。这才是真实的江湖。那些大侠一进饭馆就吆喝小二来几斤牛肉几斤好酒吃完后扔下一大锭银子扬长而去的故事只能是故事。睁开眼睛看世间,见到的只是满眼辛酸,没有多少光鲜亮丽、明艳瑰美。真正的闯江湖又能存活一时,其实是叫花子别腰刀——穷凶极恶。”
有乐他们正啧叹间,草动倏急,裹着烂絮被套的家伙拿小筒子在眼前观察到异影骤至,忙道:“是时候了!”信雄出现在弓后,伸手拿掉挽弓之男头罩的篓筐。那伙衣不蔽体之人愕问:“干啥呀你?”信雄摘下篓筐,说道:“他头上有个篓筐遮挡,我怕他看不清东西,就帮他拿下来。”衣不蔽体之人纷声惊呼:“赶快放回他头上!这家伙不戴篓筐从来射不准的。你一摘掉,他就会失去准头。唉呀,要糟……”
没等信雄又把篓筐罩回那人的脑袋上,眼前火光忽暗,草尘激扬,有火把随着飞溅的血花掉落。弦声嗡响,长鎗飕射而出,扎穿草丛里奔出的一个青盔之影,去势迅急,一下撞躯带飞,掼出老远。
“射中了没?”有乐连忙抢过脸形奇特的小个儿家伙掏出来抬到眼前要观看的小筒子,拿去扫觑远处,随即咋舌难下,说道,“竟然扎穿那个青盔将领肩窝,把他钉到远处一棵树上了。咦,怎么是他从草里慌慌张张地跑出来,却撞在鎗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