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一行人动身前往丹宇县。叶星辞将宋卓留在翠屏城,命其入住客栈里孙家母女隔壁,近几日尽心保护。
楚翊明确说过“不必相送,低调行事”,可杨知府又是反着听的,率一众官吏郊送十里,话别时还哭了,说这一别就再看不见王爷天人般俊逸的风姿。不像送行,像送葬。
上路不久,飘起小雨。
晚稻如同大地的汗毛,在雨丝中摇曳。空气中弥漫着湿润泥土和青草气,令人心旷神怡。充满生命力的气息,让雪球儿格外兴奋,柔顺雪白的马尾凌空乱扫。
东行大半日,丹宇县城出现在视野中。
“停车,我去方便一下。”陈为下了车,钻进路旁草丛。走出很远,闪到树后。
“我也去。”叶星辞轻巧地跃下马背,也进了草丛,被楚翊一声大喝惊了回来:“我四舅在那边!”
叶星辞慌忙转身,换到道路另一侧。楚翊也下马相随,“你一个人不安全,我陪你。等会儿,我离远些就是了。”
迈入草丛,他又埋怨地咕哝:“这次出门,你该把子苓云苓带在身边,日常起居没人作伴,多不方便。我知道你独立要强,但也不必事事如此。像昨夜,你身体不适,要是子苓姑娘在,你早就喝上热汤了。”
“我没觉得不方便。相处久了,有机会彻底了解我,你就懂了。”叶星辞轻笑。他很少听到楚翊用刚刚的语气讲话,唠唠叨叨,真情流露。楚翊很擅长敛藏情绪和想法,乍见与久处,判若两人。
叶星辞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楚翊低声道了句“小心”,顺势牵住他的手。他没有挣开,轻轻回握。又走了几步,他四下看看,说:“就这吧。”
“我离远点,有事喊我。”楚翊走出十几步,背对着他,二人之间隔着一丛灌木。
“你不会偷偷回头吧?”
“认识这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该清楚。”
可惜,你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叶星辞盯着男人的背影,撩开衣摆,从容解决了个人问题。同时想:逸之哥哥,我挺好奇,咱俩谁尿得更远一点。小时候,我可是打遍东宫无敌手的撒尿状元。
返回官道之后,陈为苦着脸抱怨:“大外甥,你刚才扯嗓子喊什么‘我四舅在那边’,差点给我吓出毛病!”
“哦,我在提醒公主而已。”楚翊笑了一下。
“听上去,就像有仇家来追杀我,而你在给人家指路。”
叶星辞哈哈大笑,策马朝县城疾驰。
进了县城,几人先做乔装。剪下一点头发碎碎地粘在黑布,又粘在唇上,叶星辞和陈为还束发戴冠。这样,当丹宇知县回来后问起,是什么样的人拿着腰牌到县衙来,官吏说起来者的形貌,对方就不会联想到他们。
乔装完毕,楚翊和叶星辞相视而笑,都夸对方气宇轩昂。
县衙就在与城门相通的主街正中,辕门外一对雕刻精细的高大石狮,睥睨着街上往来的百姓。东侧置一大鼓,鼓面裂纹纵横。
大门上方的黑漆匾额,上书“丹宇县署”。匾额下一副楹联:天听民听天视民视,人溺己溺人饥己饥。
“思天下有溺者,由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由己饥之也。李青禾能做到急百姓之急,却被革职了,真是荒唐。”楚翊手握折扇,盯了这副楹联半晌,信步登上石阶,抬脚就往门槛里迈。叶星辞也不把自己当外人,跟在旁边,目不斜视。
几人的从容气度,和身上剪裁精细的绸缎衣衫,令守门衙役怔了怔,犹豫一下才追上去:“几位公子,是张知县的亲属吗?可有名帖?”
叶星辞毫不露怯,也没回答对方的疑问,而是压了压唇髭,沉声道:“我们是翠屏府来的,把主簿叫出来。”只要他不心虚,那虚的就是对方。
衙役将他们引到大堂之后的二堂落座看茶,这里是议事厅,也是会客厅。随后,从簿厅请来主簿。
主簿四十来岁,身材矮胖,相貌和气。他走得很急,又是个怕热的,脖颈间堆着的三层肉榨油似的往外渗汗,大概以为顶头上司在翠屏府犯了什么事。
他气还没喘匀,便拱手陪笑:“几位官差光临敝县,有何指教?”
楚翊端着茶,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明明自己是骗子,却好像对方才是骗子:“阁下是本县主簿?”
“是是是。”
楚翊亮出丹宇知县的腰牌,还有一块翠屏府衙的腰牌,也是昨夜“借”的,不慌不忙道:“我们几个是翠屏府的。张知县留在城中述职,有些东西记不清楚,急需查阅些案卷文书,特意托我们来调阅,并将腰牌给了我。”
主簿验看了腰牌,不解道:“张知县身边也带了几个人,怎么没派他们回来?以往他去府里,也没有过这种情况,几位可有他的手谕?”
“没有。这些问题,等张知县回来,你问问他吧。”楚翊跷着腿,感觉唇上的假胡须要掉了。于是他端起盖碗,垂眸吹拂茶水,同时不耐地冷哼一声,“你以为,我愿意跑这一趟?”
冰冷上扬的语调,让主簿倒吸一口凉气。
“不该问的别问。按本色做人,按角色办事。”叶星辞适时地补了一句。
“知道的太多,对你没好处。”陈为也道。
“你就是个主簿,做好分内事就好。”于章远也跟着过起了官瘾。
“他们说得对。”最后,罗雨冷冷道。
这些官场至理,令主簿汗水涔涔,琢磨着知县究竟怎么了,是否会牵连到自己。他连忙问需要调阅什么,这就去准备。
“近三年,县内所有涉及行凶、杀人、奸淫案件的案卷。本地外迁人口的户籍,本地新定居人口的户籍,本地登记在册的耕牛、种猪、种马……”楚翊将自己想要的,和不相干的掺杂在一起,混淆对方视听,最后道:“对了,再把登记土地的鱼鳞册也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