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他见过光明,所以才觉这黑夜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当然不是。”晏几道斩钉截铁下了结论。
“殿下,容臣斗胆说句您不爱听的话。他们如今的日子苦归苦,可日子是有盼头的,他们愿意用一时苦换得将来甜。
“臣也是富贵乡里长大的,脚也没陷进泥地里。可臣知道,十年前许多人甚至连垦荒的念头都不敢有。
“丁师傅(丁度)曾经给官家上过箚子,言下户才有三、五十亩或五、七亩,而赡一家十数口,一不熟,即转死沟壑。
“依臣陋见,那时候百姓们最盼望的可能只是天灾少些,年成好些,朝廷的税能少些,莫要做了流民被编入军。
“如今外御强敌,内施新政,百姓们少了负担,这才有了垦荒的胆子,更能贷出粮食、农具、乃至于牛马帮忙垦荒,间或有农科学子相辅,还有免费报纸发放,效率何止十倍。
“殿下一直嫌弃咱们走的这条路偷工减料,用的水泥不够多,质量也次,稍加碾压即现沟壑,晴日暴土扬尘,雨天泥泞难行。可殿下知道么?五年前并没有这条路。
“这条路是为了将西北的羊毛、马匹、皮革运到京城而修出来的。
“殿下,天下百姓盼您,如大旱望云霓,婴儿盼父母啊,您不能再自损了。”
赵昕此时已经吃完了大半个饼,胃里满满,情绪自然而然地恢复许多。
他知道自己过于心急了,但一见到一想到就忍不住往这方面想。
尤其是以他的身份,他真的可以做到。
而且有可能是因为将要做一场超五万人的大型战役的决策者,近来焦虑过剩,情绪很不健康。
也许去看心理医生才是他的最佳选择,可惜这个时代压根没有。
所谓英雄者,大抵便是忍常人不能忍之事,成常人所不能成的伟业吧。
无论过去如何,今时怎样,将来又将驶往何方,站在无数历史巨人肩膀上的他于当下尽到了自己的最大努力,也能俯仰无愧。
只希望在有他到来的这个位面,九百年后的华夏百姓不会再把豆腐当奢侈食物。
尽管晏几道很清楚自己可能只起了个放屁添风的作用,但见赵昕周身气息重新归为沉静也将一颗心重新落入肚中。
如今的太子殿下虽未登官家位,却早掌官家权,身具官家势。
情绪波动是真的会要人命来填的。
于途走走停停,一行人赶在中秋节前进入府州境(今陕西
春鈤
榆林市)内。
为了获得第一手信息,更是为了避开他这些年亲自建立的皇城司情报系统,赵昕向来是不入城镇,专挑村寨。
尤其府州已与西夏接壤,属于战争前线。
而自五代起,折氏在此兴起,而历代中原王朝为免除西顾之忧,也减轻北面游牧民族的威胁,许其父子兄弟相传,袭其世次。
后世历史上著名的杨家将佘赛花佘老太君,据考证便为第三代折家将折德扆之女,只是戏曲小说中音转字论,才变为佘太君。
由此历经数百年,府州遂为折家势力范围,朝廷仅有派遣官吏监督之权。
虽然折氏一贯乖顺,尤其朝廷大势已成,行事就变得愈加乖顺,但这到底是人家祖祖辈辈经营了上百年的地方。
如果想要在不引人注目的情况下捞到点干货,就得更加小心在意。
所以在入城补充了干粮清水,并询问何处有山水古迹可以赏玩后,扮作游学士子的赵昕一行人就往城西的神龙山而去。
神龙山背依群岭,南面黄河,属于战略要地。
如今的赵昕在不亮明身份的情况下是绝对上不去的,但籍此观察一下守卒的军纪军貌却是正合适。
随着逐渐远离城池,来往人口也就愈发稀少,约摸行了十余里,赵克城忽地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低声道:“不对劲,后面那行人一直跟着我们。”
一句话使得众人的神经都紧绷起来,各自戒备。
都互相递眼神商量着万一真起冲突,谁带着信物去搬兵了。
直到晏几道悄咪咪地瞥了一眼。
一观之下,十停的戒备顿时去了九停,对着疑惑满满的赵昕说道:“殿下,不必如此慌张。我观那车盖轮色,当是折家的人。嗯,应该还是女眷。”
术业有专攻,晏几道打小就攻读诗书礼制,这点判断还是能令人相信的。
只是曹评在散了戒备后自言自语道:“怪哉,怪哉。”
赵昕问道:“何处有怪?”
曹评答曰:“殿下,府州城内应无人胆大包天冒充折氏家眷。
“可我刚才在打听消息时听人说起,折氏本代家主折继闵身染疾恙,命在旦夕,应是要打发人往汴京送遗箚了。
“他诸子年幼,恐难袭知州事,多半是要转给两个兄弟或是侄子。如此当口,怎么还有女眷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