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应知礼顿了顿,“让辞迎复活。”
“什么意思?他……死了?”景莲生语气倏然一紧,却又很快恢复了他固有的冷静,仿佛刚刚一刹那的紧张只是错觉,“也对,我在墓中不知岁月过,但也能感觉到时光已逝许久。他年寿已尽,顺应自然之理,我又何必逆天而行,扰他轮回?”
应知礼缓缓说:“如果他不入轮回呢?”
景莲生的声音如被扣动的琴弦再次紧绷起来:“不入轮回?”
“他自我献祭,身死道消,游离于轮回之外,徘徊在六道边缘,长眠黑暗。唉——”应知礼把叹息声拉得长长的,“这样的他,难道不可怜吗?”
景莲生默然。
“你何等聪明,难道没想过,那样困难的事情,他一己之力如何办成?”应知礼语气带着虚伪的怜悯,“除了献祭,别无他法。献祭之人不能上天堂也不能下黄泉,没有归路,永坠黑暗,除非——”应知礼语气神秘,“古莲庇佑。”
应知礼的语气像是从深渊里爬出的毒蛇,诱人坠落,并且不掩饰自己的无情恶意:“我相信,您的这群不肖子孙应该会愿意将功折罪,在这一百年间谨慎供奉您这位先祖,同时滋养古莲,静待花开,待百年之期一到,便再度将您唤醒,把这个许愿的机会献给您吧?”
话音未落,盗墓贼们不等景莲生开口,便纷纷磕头如捣蒜,口中连连称是:“我们愿意!我们愿意供奉先祖,替您照料古莲!只求先祖能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墓穴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盗墓贼们紧张的抽气声清晰可闻。他们是这场对话中无关的旁观者,却又被这股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许久,景莲生的声音才再度缓缓响起:“只是,我若放了他们,如何知道他们会信守诺言?即便他们有心守诺,百年之后,是什么光景,怕也难说。”
“这倒不怕。”应知礼说,“我会替您确保他们信守承诺。”
景莲生道:“如此费心,你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
应知礼答得简单:“乐子。”
景莲生冷然:“……癫子。”
应知礼语气轻描淡写:“我不过是好奇,若要令献祭之人重入轮回,究竟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景莲生并无回答。
应知礼却自顾自地说:“但无论是什么代价,您一定都愿意付出,是吧?”
景莲生依然沉默。
然而,就在这一刻,他们达成了协议。
景家这群不肖子孙也得以全身而退。
墓穴里的所有财宝——除了随身下葬的寿衣和尸体口衔的玉蝉,都被他们拿走。这些古董除了血丝镯之外,都被他们用来当作原始资本,做起了生意。
盗墓起家终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他们深知这一点,因此对外严守秘密。在墓穴中撞鬼的离奇遭遇,更成为永远的秘密。
他们在这座古墓上立碑,改造成一座新墓的样子,还说景家能成为百年世家,多亏这位老太爷,让子孙们代代供奉。
如是,除了历代家主,景家的其他后代们都不知景莲生的真实身份,只把他当作是一位传奇老太爷来供奉。
白情的神识跟着桃木剑在墓室里转了一圈,又被散发着酸臭味的布条捆绑,绑着眼睛,蒙着嘴巴,只能听到嗡嗡的、来自遥远一百年前的声音,回荡不息。
那些遥远却恒久的记忆,在这一刻,完完整整地烙在了白情的心头。
辞迎……太爷……景莲生……应知礼……
原来,景莲生并不是太爷,也难怪……
很多事情在这一瞬间都解释通了,却又带来更多更新更深的疑惑。
在这一刹那,白情眼前的黑暗被猛然撕开,意识也从桃木剑的记忆里骤然抽离。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然站在灵堂之中,身体保持着之前为景莲生挡剑的僵硬姿势。
然而,那把原本应该刺入他身体的桃木剑,此刻却静静地悬停在半空中,剑刃被一只苍白而有力的手掌紧紧握住——是景莲生的手。
以他大厉之能,自然可以和这桃木剑硬碰硬,然而,他却珍重地收敛着掌心的阴气,只是用脆弱的鬼体握紧剑身。
手掌滋滋冒着青烟,这是景莲生鬼体受损、阴气泄露的标志。
白情的心骤然撕裂似地疼痛起来。
他心痛,心疼景莲生的手受伤。
他心疼,心疼景莲生即便受伤了,也不愿意弄坏这把剑。
显而易见,这把剑……应该是属于那个叫辞迎的人吧?
白情几乎已经能确认了。
景莲生是为了辞迎而放弃长眠,为了辞迎违背原则返回人间,为了辞迎而成为厉鬼,为了辞迎而等一百年向古莲许愿……
景莲生的许愿,和景家那群莽撞无知的人可不一样。
景莲生显然对古莲有所了解,也知道代价必然十分沉重。
但他依然决定这么做。
自从遇见景莲生以来,白情一直都是热脸贴冷屁股,无论景莲生怎么冷漠以对,怎么拒他于千里之外,他自己都能甘之如饴,总能自洽地想着:他本就是这样冷漠的死鬼呢。
然而,这一刻,他好像无法自洽了。
他突然意识到:景莲生并非那样冷漠的,他只是不爱自己。
他爱辞迎。
他爱辞迎,恐怕是像白情爱他一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