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的圣女殿下才是真正的恶魔。
——冷血,无情,可以面不改色地将整个村庄作为诱饵使用。
——为了战胜魔族,愿意把整个世界烧成灰烬。
——或者,她不会比魔族更快地带来毁灭吗?
“安!”
一声呼唤打破了纯白拱顶下的静穆,一名身着华贵铠甲的男子在随从的拥簇下大步跨上阶梯,叫停住正要走入侧门的一队修女。
这里是中央大教堂,紧连着教皇的行宫与主教们聚会的神事厅,既是大陆上最大最华丽的教堂,也是白之教会的中枢所在,自北方沦陷于魔族后,已经很久没有向民众开放了。
成排成列的长椅还诉说着往日的繁荣,寂静无声的空气沉重得让人呼吸不畅,祭台上女神像低垂的双目下,还缭绕着圣烛和熏香的烟雾,那是因为神职们刚刚做完祷告——这些往日昼夜长燃的祭具,如今也因为物资紧张而只在早晚的祷告里启用了——男子浑然不贪恋这座雄伟教堂的壮丽与萧瑟,加快脚步赶到修女们的前方,为的是一名身着与其他修女截然不同的纯白镶金礼袍的少女,看着刚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披至腰间的白金长下,是比白袍更加纯净的百合色肌肤,以及温暖的内陆海一般的绿松石眼睛。
“安!”
男子又叫了一声,才在少女面前停了下来,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喘了好一会儿。
他看着体格健壮,比周围的所有侍从都要更高,盔甲下肌肉坚实,许是从城门一路赶到这里才能喘成这样。
“贵安,约翰殿下。”少女欠身行了一礼,然后平静地抬头看着他的脸,等待对话的后续。
“啊,早上好,安,抱歉……”被叫做约翰的男子这才有些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歉意地摸了摸后脑勺,旋即又换上一副愤怒的面孔,“我都听说了!满大街都在议论!说安你是恶魔什么的,真是的,那些贱民……”他话到一半,硬生生改了口,“……那么民众怎么能这么说你!他们根本不知道安都做了什么!没有安这个王都,这个国家都早就不存在了,哪还有他们背后议论的时候!”
“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保住了大家说话的能力和自由,我们至少还是有些成果的。”
安只是平静地微笑,“而且,我确实把一整个村庄,六百七十二位村民和一百位士兵当作诱饵使用了。”
“那只是没来得及通知避难而已!”
“故意没通知的,那就叫当作诱饵。”
“但是,但是……!”约翰还想辩解。
“请放心,约翰殿下,我并没有后悔。”
安用轻柔的,但是不可掩盖的声音打断道,“寻常的马匹追不上驯化的魔兽,不解决魔族的游击部队,补给线就始终无法得到保障,前方阵线难以维持,进一步的反击就更是天方夜谭。为了确保歼灭,必须有完美的伏击圈,必须在圈里放上足够分量的饵,所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选。虽然到底也只是我的个人能力不足所致,这是罪业还是功绩,又或者仅仅从以前到现在到未来注定会有的无数战争中的一圈不起眼的涟漪……就交给历史来评判吧。”
“…………”约翰张开嘴巴又合上,面对着比他矮上一个头有多的少女,半天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后,才愤恨地一跺脚,“该死!别让我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
“情报管制确实有必要性,不过这件事就请约翰殿下不用过多费心了,毕竟多少说的也是事实。虽然不至于到烧掉整个世界的程度。”
安笑道,“……我尽量避免到那种程度。”
“你不说还好,特意更正反而会觉得真会做出那种事啊……”约翰苦笑道。
“呵呵。”安也只是应和着笑。
这时旁边修女打扮的老妪低声提醒道:“圣女大人,教皇阁下还在等您……”
“我知道了。”安敛起笑容,“就是这样,约翰殿下,暂且失陪了。不能亲自招待非常抱歉,祝您身体安康。”
如此便算是辞行,少女转身随着队伍快步离去。
“安!”约翰忍不住又一次叫停她,“……说实话,其实跟你说话我也会觉得畏惧,有时候还有过你真的是人吗之类的想法……”
“是吗。”安停下脚步,但没回头,只有旁边的修女们转过身,用奇怪的眼神看过来。
“所有这些都可能是我的自以为是也说不定……”约翰顶着这些刺人的视线,继续说道,“但我无论如何,都衷心希望你最终能得到作为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作为一个十六岁女孩该有的幸福!”
“谢谢。我也祝您能成为一位优秀的国王,约翰殿下。”
安这才转过身,带着一如既往毫无破绽的微笑,轻轻欠个身,然后再度告辞,这次直接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
“…………哈哈,这样吗。”只留下男子留在原地,苦笑着摸了摸后脑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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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路中生出了一朵花。
不知是随风飘荡而至,还是被牲畜带到了这里,一株叫不上名字的小花从石板与石板的接缝间生出。
它生有三两枚青翠的叶子,淡黄色的花瓣不及指甲盖大,让人担心会被太阳灼伤一般娇嫩。
在日趋寂寥的市街正中,它俏皮地探着脑袋,环顾这个与祖辈的记忆相差甚远的世界,初春的冷风吹来,幼细的茎叶一阵颤抖,但马上更加奋力地张开。
没有慌乱和瑟缩的时间,它有很多要做的事情,它要努力吸收阳光,它要长得更高更大,它要吸引蜂蝶,它传播花粉,它要为延续族群…………
啪嗒。
一辆马车驶来,将这朵道路正中的小花碾平在了石板地上,让所有的一切全部停留在了想象之中。
安站在路旁,静静地看完了这一幕。
这不是什么值得多愁善感的事情,要说的话,因为战争迫近,居民逃亡,而萧瑟到会在路中长出野草的这片街道才是更大的问题。
白之教会的圣城不只是神职们研究晦涩经文的乐土,更繁盛有全大陆屈指可数的商业,一年来往的行商与朝圣者不可计数,毗邻大教堂的街区总是整夜地点着灯火,旅店们一次节庆期间便免不了换掉一套家具。
但那已全是过去的景象。
随着战争的迫近,昔日的不夜之都一天比一天变得像一座死城。
人口的流失为防守圣城带来了种种实际的困难,而这些困难又更加地煽动着居民们向着南方逃难,无论如何禁令都无法阻止。
……
明明有着这样不得不想办法处理的恶性循环,但到被随从催促着继续前行,到远离这片街区,将一切甩到身后时,安仍然无法自制地回想着这株本不该被人在意也不该存在于此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