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歧拉下她拽着自己衣袖的手。生母还活着的时候,他一直觉得姨母待自己更好些。怎么都想不到冷淡的母亲最后会留了这样的嘱托
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他开口仍是唤了母亲,道:“儿子心意已决。”
“为了一个女人,你是要彻底忤逆了我们吗?我和卫道成养了你十几年,不说有没有亏待你,我是真把你当做了自己的儿子歧儿,她已经抛弃你了!你不要再犯糊涂了,就是她和徐家整的替嫁把戏,害得你还被皇帝记了一个欺君之罪。你忘了吗?”
程文颐又怒又伤心,想到自己早逝的姐姐,几乎站不住。
卫歧扶她坐下,撩袍在她面前跪倒。
他想起那夜和皇帝谈话几乎快到了凌晨,天际已泛出了蛋壳青。
皇帝淡淡道:“你说的这事,可有实证?这是上万人的命,朕不能听你一面之词。你若真存了怀疑,决意南下查明,就悄悄去吧。”
他说:“是。”
“朕不会派一兵一卒供你调遣。”皇帝沉吟片刻,“此事重大关乎国本,你若是敢泄露一丝风声,告诉了你的舅舅和养父母,朕不会罚你。但会即刻收回他们的丹书铁券,夺爵赐死。”
他微微抿唇,又应了一声是。
“我问你,”皇帝熬了一宿,声音里是浓浓的疲惫,“你是为了爱慕周氏女的私心,还是真有了爱国爱民的仁义之心?”
不惜放弃京中的尊贵生活,执意离家南下,甚至可能要和养父母断绝关系。
卫歧心中略想了想,嘴上却道:“我心意如何,不必同你说。”
皇帝被刺了一句,些微恶意笑道:“好,朕是答应你了。你且看你姨母答不答应。”
夺爵赐死。皇帝说的话言犹在耳,卫歧深深拜倒:“请母亲恕儿子不孝。”
程夫人抬起手,看到他比原先苍白一分的面颊,还是没有打下去。她冷冷道:“周氏欺瞒在先,又抛下你在后。我绝不会容她,除非我死了,即使你找到了人,也休想让我点头。”
“她纵有千般不是,我也要找到她问她缘由。或许她有苦衷。”
程文颐定定地望着他,告诉他一件原本不想说的事:“江夏节度使已经携着家眷进京,明日面圣。”
卫歧抬起了头,程夫人叹道:“你去听一听吧,或许他们说的,和周氏所言又是另一个故事。”
两日后,卫歧离了京。挦绵扯絮,纷纷扬扬。他轻咳了一声,肩上披着大氅。脑海中蓦然想到前□□问徐太太后她的回答——
“是在一家书铺里遇到她的。她说是掌柜的远亲,但我瞧她一直在做活计,手上全是冻疮。我女儿看中了她,觉得她长得好看说话好听,想带回家去。我就问那个掌柜的儿媳妇她是个什么来历。
“她说确实是远亲,但不是来投奔他们的。是她公公偶然在一个人牙子那里撞见了,认出来是亲戚,才领了回来。她求我快点带走,这姑娘生得太好,在家里是个麻烦。我当时总之,我应下了。”
他想起她那双柔嫩的素手。
时值寒冬,她手上还会生疮吗。
腊尽春回。
花明日暖,春光芳菲。道旁柔嫩的柳条在微风中垂扬,柳絮如雪飘飘散散,正是江南一年里最美的时节。
闾阎扑地,马咽车阗,任谁见了都要感叹一句好个富贵风流的地界。嘉卉坐在食肆中,抬眼看了对面的同伴,问道;“您可是看到什么了?”
怎么频频往外望去。
“似是有人在跟踪我们。”
闻言,嘉卉立即警惕地打量四周。食客或是大快朵颐,或是高谈阔论,并没有人在盯着他们。至于食肆外,来往的人熙熙攘攘,没有在人流中停驻不前的。
她t收回视线,摇头道:“想是您看错了。”
嘉卉撩了撩帷帽前垂落的轻纱,继续用饭。她容貌极盛,原先不做任何遮掩时总被人盯着瞧,有过几次不愉快后,她干脆吃饭时也戴着帷帽。
不然实在太引人注意了。
她也不知如今有几方人在寻她。
“我早就想说了,阿卉如今对我说话怎这般客气?”
嘉卉道:“那是我原先不知道您是谁。”
一时没有应答,半晌后她才听到对面幽幽一句:“那时,我也不知我是谁。不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嘉卉不由顺着他的未尽之意去深想,却也想不到不然会如何,但绝不会是他们二人在钱塘的一家食肆中一道用饭。这几年的世事流转,但凡有一丝偏差,都不会是此时此刻的光景。
脑中思绪翩跹,骤然间,一个高大的身影飘落在她脑海中。嘉卉只觉心被重重扯了一下,险些掉下泪来,幸好她戴着帷帽,旁人看不到她的神色。
也不知他现下如何了。
她走的时候,他已经醒过一回。冬过了就是春,已过了小半年,他的伤势应该好了。太医妙手回春,他应当还能骑马使剑。
她走得那般绝情,在他重伤昏迷时抛下了他。他定是早就把她放下了,亦或是恨上了她。
程夫人那般希望他能娶个勋贵千金,或许她在南边,日后也能听到镇国公府的盛大喜讯。
可这些,如今和她又有什么干系呢。
“阿卉,真有人在看你!”
她从胡思乱想中被唤醒,往后望去。
却见方才还在她脑海中的人,就活生生出现在她面前。
嘉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如在梦中,似幻还真,缓缓地站起身。他平常总是干干净净的下颌带着青,像是没好好刮胡子。微微上挑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正一眼不错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