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足以说明,肉在带来的时候,就已是死物。
丁小妖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憋不住拽了一下袁忠义的衣摆,轻声道:“咱们走的时候,那些人不是只带了一颗头回来么?”
袁忠义长叹一声,道:“十来个江湖好汉在侧,你难道要让那些兵卒当着咱们的面,拖走他们眼里的两脚羊么?”
宋清儿不解,道:“羊?两只脚的羊?”
袁忠义瞥她一眼,见丁小妖也颇为不解,轻声道:“连年战乱,流民、土匪、兵卒早都饥不择食。他们吃人,又不愿从口中说出,便把人肉,起了名字叫做两脚羊。这只是统称,下头不同人还有不同说法。老瘦男人不好煮,叫饶把火,妇人娇嫩,名曰不羡羊,最上品是幼童,称作和骨烂。”
闻言,丁小妖和宋清儿脸上皆没了半分血色。宋清儿愣怔片刻,颤声道:“我……我妹妹……莫非……”
丁小妖怒上心头,霍然起身,咬牙道:“我这就去禀报柳将军!”
袁忠义把她拉住,拽回原处,道:“我劝你别去。”
“为啥?”
他淡淡道:“闵烈去年夏初平叛得胜之前,军粮告急,强征多次,令数州农户苦不堪言。那几场胜仗之后,北方并未有什么丰收喜讯,为何一路打到鬼狄入侵之地,收复多城,仍不见补给之忧?”
丁小妖瞠目结舌,好一阵才将先前二字又重复了一遍,“为啥?”
袁忠义再叹,缓缓道:“你只要知道,闵王爷屠城,可不单单是为了震慑叛贼就好。”
宋清儿泪汪汪地看过来,小声道:“袁大哥,这兵卒吃人,土匪吃人,我……都信,可连流民……也会吃人么?”
“清儿,人饿极了的时候,什么都会吃。”
袁忠义摸着她的头,叹道,“有个词叫易子而食,便是说人饿极之时,最后的底线,仅为不吃自己的孩儿,而是与他人交换着吃。”
“民以食为天。天若塌了,便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他嗅了嗅风中越鲜浓的肉腥气,继续道,“可叹总有些人,连这个道理也不懂。我刚到徙州,便听人说起过一件事。有个名妓所在之地遭逢叛军兵灾,收拾细软逃难,两车东西大都是些金银珠宝,偏是干粮没有带足。”
“适逢官军征粮,多处饥荒。她想投的那家旧相识早已不知去向。她只得再逃。那些金银珠宝,她饿极了,只能拿来交换其他流民的干粮。可到最后,她拿出沉甸甸的金元宝,也换不来半块粗面干饼。”
袁忠义看向宋清儿,“不得已,她只好将随行的侍女卖了,换来一顿水煮野菜。可无奈,路无尽头,肚子无底。她本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索性当夜摸黑去找那支流民中最身强体壮的几个男人,打算委身屈就,靠姿色换顿饱饭。”
宋清儿屏息等着,忍不住追问道:“那她……吃到东西了么?”
袁忠义摇了摇头,“在那境地,便是天仙下凡,在男人眼里,也不过是几十斤肉。其实那班流民原本没有恶胆,但正是她卖的侍女哭叫撒泼,不肯陪领头那个男人睡觉。那男人强行奸污时错手把侍女掐死,才动了吃肉的心思。那名妓找去的时候,侍女才吃了一半。被她看在眼里,她哪里还有活路。想来,这也是她绝情卖掉侍女的现世报吧。”
丁小妖听得胸中烦闷,几欲作呕,不禁道:“袁大哥,这……你是怎么听来的啊?”
“饱暖思淫欲。那几个男人加害之前先将名妓淫辱一番,等宰杀之后,其中一个多情郎君爱怜名妓的小脚,没舍得吃,割下后偷偷藏了一只。不久后,他们遇到官兵,查验随身物件,恰翻出这一只脚来,一番审问,供认不讳,才在附近传开了。”
丁小妖长舒口气,喃喃道:“果真是报应,这等恶鬼,就该千刀万剐。”
“这便不知道了。”
袁忠义淡淡道,“他们都被官兵带走,要么和名妓一个下场,被充了军粮。要么,被看中那身力气,丢到北防,兴许,就在闵王爷麾下冲杀,仍悄悄吃两脚羊的肉。”
他拂拂衣摆,道:“好了,你们早些休息吧。我在旁守着,你们不必担心什么。明日还不知要骑马多久,莫再耗神了。”
宋清儿颤声道:“可……我真的睡不着。”
袁忠义蹲下,伸手捏住她纤细腕子,柔声道:“来,你莫运功抵抗,我输些真气为你镇定心神,应当能睡个好觉。”
丁小妖忙不迭伸出手来,一挽袖子,“袁大哥,也帮帮我。”
宋清儿禁不住瞥她一眼,心道,师父你身强体健,为何连这也要抢我的?
袁忠义不以为意,点点头,送了两股真气进来。
他内息极寒,入体宛如两股冰线,叫她俩齐齐打了个激灵。
不过此后真气往复循环在心脉周遭,起多少作用不知,倒是叫她们两个都觉得好似有袁忠义在身旁似的,搂抱在一起搭上毯子,总算沉沉睡了。
翌日,晨光未现,已有武官喝令整装。
宋清儿随着丁小妖昏昏沉沉起身,用水囊浇湿帕子,细细擦了擦脸。
照说这兵卒环绕,她心中惊骇不定,应当仍用尘泥覆面,求个心安。
但一想到今日有袁大哥在,她便不愿如此。
她本觉得不好,可转脸一看,丁小妖正拿着怀里取出的篦子,将丝梳得齐齐整整。
柳焽上马,亲兵传令,斥候绝尘而去,主军浩浩荡荡,开拔随行。
宋清儿在马上看着地面残留的坑洞,冷不丁望见一截未被埋彻底的骨头,远远分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残留,只觉得白森森甚是骇人,不由得颤声道:“师父,咱们离袁大哥近些,好么?”
丁小妖略一踌躇,先过去跟江湖同道打了个招呼。
那帮人不愿再跟着军队受苦,此行出来眼见北防境况不佳,大都准备各自回乡,收拾些东西,提前南下,渡江求个偏安。
看他们面色,想来这应当只是借口,多半是他们看到袁忠义武功之后,心头沮丧,觉得到了郡主那边也没什么出头的可能,一个个丧了胆气。
丁小妖犹豫一番,问道:“清儿,如今逃出来的一行人,也就剩你我两个。我以前没教你什么本事,我看……你今后也别再喊我师父,咱们就算是异姓姐妹。你说,咱们是跟着大伙南下,还是……随袁大哥一起,帮郡主一把,对付那些鬼狄蛮子?”
袁忠义在前听到,转头回来,柔声道:“北境凶险,依我之见,你们还是尽早渡江南下,到中京附近安顿。我这儿还有两张金叶子,你们拿去做盘缠。遇到江湖高手,若报上水妖剑的名号无用,不妨试试寒掌仁心袁忠义。在下已有几分薄名,望能保诸位平安。”
宋清儿左顾右盼,百般思量,心中万分懊恼,不曾提前问一句至关紧要的话儿,以至于此刻拿不定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