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的大祝郑由,年轻时曾经以火爆脾气而闻名,与其称之为巫者,不若更适合称之为军神。他曾经是一名军人,出生入死于战场之中,明明有巫者的手段,但更喜欢用简单至极也冷酷至极的兵器,他用的是一张木弓。
传说中那张弓极长极大,满弦能同时放百支箭矢,箭出能飞越数百丈的距离,无论什么盔甲都能洞穿,曾经是令无数吴国敌人闻风丧胆的神兵。后来郑由因为某件事情忽而从战场上销声匿迹,再后来吴国便多了一位大祝,大祝的手里有一支龙头拐,十分不起眼。郑由拄龙头拐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那时候的他不过是个中年人,手里却无时无刻不拿着老人家才需要的拐杖,但是没人敢笑他,因为人们知道,那就是当年的那张神弓。
此刻,郑由手中的龙头拐被他握在手中伸向前方,龙头龙眼龙须便也直直地对住了前方。既然叫龙头拐,拐的上部必然雕有龙,但是祝由手中的这条龙雕得很粗糙,只是几条线,现代人或许会称之为抽象,然而当那支拐对住了眼前这幢不起眼的茅草屋时,一瞬间那些线条仿佛都活了起来。一层微光从拐上掠过,仿佛有只什么东西从拐里抬起头来,与此同时,伴随着「哢擦」一声清响,在郑由和胡晋眼前的茅屋骤然间碎了。
这虽然是一栋简陋的茅屋,但也不至于如此简单就会碎裂,但是茅屋确实是碎了。房顶坍塌,捆扎起来覆盖房顶的茅草断裂飞溅,梁柱垮了,墙壁裂了,就连面前的三级台阶都剧烈地摇晃起来。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以一种撼天裂地的气势对着郑由盖了下来。胡晋的眼神微变,似乎想做什么,然而脚尖只是微微往前移了半分便又停住了。漫天的尘烟轰下来,将祝由笼罩,祝由却只是袍袖轻拂,一股清风随之而起,将那股浓厚的尘烟驱散,于是两人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座茅屋。
这座茅屋与先前那座茅屋并没有太大区别,但是少了一级台阶,茅屋的门口只有两级台阶。刚才郑由用手中的龙头拐破了三岔口,如今他们只需二选一即可,两级台阶,一级生,一级死,就是那么简单。郑由正要继续破阵,胡晋却敛了衣衫,走上来道:「容我来吧。」
郑由干脆地退开,胡晋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卜筮大家,做选择这种事交给他来最合适不过。胡晋走到适才郑由站的地方,屏气敛息,看。他没有做任何多的动作,没有掐指卜算,没有烧龟壳、排蓍草、丢钱币,他只是看。
郑由眼中露出震惊的神情,他没想到胡晋的卜筮之能已经到了这般程度,不借助外力即可卜算,这几乎已经类似于天算。人力真的可以做到这种程度吗?如果是的话,岂不是天上地下前尘后事再也没有这个男人算不出的东西?一时间,郑由眼底涌起了浓浓的警惕。吴国和齐国可从来算不上是朋友,或者说,值此群雄争霸之世,谁也不会是谁永远的朋友。这位老人的心中这时候似乎已经开始推算,推算将来要如何除掉胡晋其人。正在想时,胡晋动了,他往前迈了一步,稳稳地踩上了第二级台阶,正当郑由也想要跟上的时候,他又往回退了一步。
怎么会这样?郑由本要举起的腿就这么停在了空中,下一秒飞快地往后倒退,身形之敏捷完全看不出是一名年逾古稀的老者。生与死,只有两门可入,进了一门便去不了第二门,胡晋怎么会多走了一步?似乎是在呼应郑由的疑惑,整片大地都剧烈地颤抖起来,一股寒意与一股热浪分别从两个方向呼啸推来,像是极北的冰山崩塌又像是极深地心处的岩浆迸发,这两股无由而生的力量如此强大,近乎可摧枯拉朽。郑由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难道他今日要死在此处?
胡晋的声音传入耳中:「生死之间有人力。」
这一声仿佛黄钟大吕,郑由瞬间明白过来,他顶着热浪与寒意的夹击,身形飞掠,闯破重重封锁,上一级,而后,退一级。倏然之间,寒意与热浪都消失不见,哪怕上一刻它们以无法以常理推断的原因融合到一起,形成了一只无坚不摧的拳头,马上就要轰下来,但是下一刻,所有力量都消失了,只余清风明月,星光朗朗。
郑由喘息不停,浑身的汗水顺着毛孔渗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走吧。」胡晋说。
郑由看了他一眼,他的眼里除了警惕之外,更多了一层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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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映台睁开眼睛,他觉得自己似乎应当是从一场梦里醒了过来,但是梦中的场景已经记不太清了,不过这一次他多少记住了一些。他记住了那片冰冷的海域,那条巨大的黑龙,还有那紧紧捆缚在黑龙身上一道又一道细细的锁链。
那是什么?
如果没有背后那个纹身一般的烙印,他或许会以为那就是一个噩梦而已,但现在他不会这么想了,祝映台开始思考,自己身后的烙印、自己中的这个恶咒到底是什么东西,来自何处。祝映台想了很久,所以没有注意到身边的人早已经醒了过来,此时正静静地望着他。
梁杉柏的脸色很苍白,他静静地看着祝映台,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像是一片复杂的浓雾,没有人能看清他的真意。他们俩并肩躺在思羽号的甲板上,祝映台窝在梁杉柏的怀里,梁杉柏的手搂着祝映台的肩头,他们此时的姿势可以说无比亲密,但是这是第一次他们躺在一起,却谁也没有和另一方发生互动。明明靠得很近,不知道为什么却像是有一堵透明的墙将两人隔了开来。看着祝映台,梁杉柏眼底渐渐升起了一股冷意,像是一团冰冻了的火焰。他很愤怒,愤怒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