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月楼死后,连裳的心也跟着死了,但她也渐渐安分下来老老实实做一个舞女了,不然还能怎样呢,日子还是这样,像坐电车,吊在那根电车线上,又长又磨人。她也想过去干别的,她想去干绣活,去学裁缝,但无论干什么都让她想起顾月楼,无论在哪种生活里,她都觉得身边应该有个顾月楼。这是顾月楼如果没死,他们会有的日子。唯有当舞女不会,唯有在这声色犬马中,在被轻视和被客人动手动脚时,在冲无所谓谁都笑得妩媚动人时,她才会忘记月楼,仿佛她生命里从来没有过他,仿佛她生下来就该这样,就该过这样的生活。
这是连裳给自己的惩罚,然而她到底不许自己堕落得太狠,于是她遇见了陈老爷。陈老爷那时才四十出头,他爱她身上这股凄凉的妩媚,哪怕他把星给她摘下来,她也只会假装喜欢,同你热络,说一箩筐好听话,但陈老爷的一双利眼仍看得出她未必真把你的这颗星星放在心上。连裳激起了陈老爷的好胜欲,他不信世间没什么是她真正在意的,他不遗余力的捧她,给她做名气,还要娶她当正经的陈太太。但连裳仍只是娇笑着,四两拨千斤的将他出的招给打回去。
然而回头去看这么些年,两人倒还真的生出些老夫老妻的相知来,陈老爷有时遇到什么烦心事,往连裳这里坐一坐,两人甚至不必说什么话,就觉得身心舒畅许多。
话又回到阿六出道这天,这时的阿六已经快十六岁的,连裳再也留不住她,反而尽心为她准备了起来。要不怎么说舞女的眼睛毒呢,她们能一眼看出你全身上下价值几何,也看得出你是真有钱还是在摆谱装阔,她们同样一眼看出了阿六天生就是吃这一碗饭的,看出了阿六天生就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随时都会一脚踹掉你往上爬。
那天阿六从傍晚就开始准备了,她身上穿的旗袍料子是连裳挑的,是连裳拿出的压箱底,水滑光艳的面料,明明是略有一点暗的石青色,但看着却很鲜亮,阿六穿上站在那里,浑身上下滑得连目光都粘不住,因为你不知道该先看她哪好。一群舞女围着她,心想不得了,这个小崽子打扮一下太出得众了,嘴上还不肯承认,只一个劲的夸连裳会选衣服。
连裳把阿六转过来面对着自己,用最吹毛求疵的眼光打量着她,她抚了一抚阿六的头发,又把她化好了妆的脸从下巴抬起来,仔细检查一番,这才满意了,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可以出去了。
那天晚上舞女们几乎是目瞪口呆的看着刚出道的阿六,她长袖善舞得不可思议,连裳先是准备把她带到人堆里一个个介绍,然而不用连裳开口,她就分得清哪个是裕祥公司的王经理,哪个是开源船运的李主任,甚至于连谁爱谈赛马,谁家里有河东狮她都清楚。她俏生生的倚在人堆里,捂嘴调笑,还有那股少女的风情,跳起舞来轻盈的样子,都像极了连裳,但这次不是拙劣的翻版了,这次是幅传神的写意画,气象意蕴都有。看来她也没白被连裳带这么些年,舞女们心想。
那日钱大班也在,她站在暗处,看着人群中的阿六,心知自己没有看错人。当舞女要想出头,一是要长得美,二是要会来事。连裳占了一,月芳占了二,只有阿六独占鳌头,莲开并蒂。
私下里,钱大班和舞厅的人说,阿六总算给带出来了,她也能安心的退了。她说她们舞厅气运好,先是有连裳,后又有阿六。周围的人都打趣她,让她安心去嫁人。钱大班和舞厅大老板的事情,也是这些日子才被人知道的,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当初连裳惹那么多事,总是钱大班点了头,她就能安然无恙。
可他们都忽略了,阿六注定不是第二个连裳,她没有连裳那么无可救药的重情。就像月芳说的,连裳虽精明好强,却也是个性情中人。可阿六不同,年少时连裳对她的忽视造成了她心里永无止境的渴望,她对母爱的渴求转化成了她对连裳的恨意,她渴望取代连裳,借此赢得连裳的目光,她也渴望自己能超越连裳,借此证明连裳对她的忽视与犹疑多么错误。她对那些男人一开始就是目的鲜明去的,她给了一分,总要收回十分的好处来,而且心肠十足的狠辣,收不回也要扒下你一层皮来。所以欢场的人渐渐传开了,连裳是玫瑰,阿六就是罂粟。沾上了她,倾家荡产得不到一个青眼也是有的,但仍有无数的男人前仆后继,都以为自己是最后摘花的那个人。
阿六后来的背叛其实是有迹可循的,那时正好百乐门当时顶红的一个舞女嫁去当姨太太了,急需一个头牌,他们看中了阿六。阿六偷偷跑去百乐门瞧了一趟,当下便定了主意,百乐门下了重金,这在阿六看来不只是钱,更是一种认同,他们觉得她比连裳强。在百乐门,她可以不再是连裳的传承,而是她自己。其实阿六为自己打算,也没什么好说的,可她不该把那一帮跟她的舞女一起带走,还一声不吭。那些舞女大多是自由身,签的是合约,阿六说动了百乐门替她们付违约金,那边的工钱又开得比这里高,自然是愿意和她走。
百乐门很讲信用的把阿六给培养成了头牌,不仅是跳舞,他们从谈吐涵养等全方面的把阿六改造成了上流社会有名的交际花,就像当年陈老爷对连裳做的那样。阿六从此有了加持,不再单靠着她那股天生的伶俐和狠心混迹舞场,那股显而易见的蓬勃的野心不见了,阿六在百乐门重新出道之后摇身一变,她的刻薄被巧妙的掩饰成了娇俏,她还给自己换了个名字,叫做梅薰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