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仿佛意识突然出现了断续,甚至险些跌倒。
“放松,阿加莎。”邓肯伸手轻轻搀扶住了这位守门人,扶着她慢慢走向旁边的一座停尸台,让她坐在一口棺材旁。
“保持呼吸——或者不呼吸也行,主要是保持心态平静,”他慢慢说道,就像刚才安抚那些躁动的死者一样,“恍惚与轻微的紧张惶恐都是正常的,很快就会过去,提瑞安现在已经好了,你很快也会的。”
听着身旁传来的话语声,阿加莎感觉自己理智中那些撕裂般的冲突感终于稍稍退去,她的认知又暂时稳定下来,在沉默了片刻之后,她轻声说道:“还有多久?”
“我们正在前往最后一个节点,死亡之神的节点,按照以往经验,这大概需要两到三天,在那之后,我就可以确认巴托克的状态,”邓肯注视着阿加莎那双蒙着黑纱的眼睛,“但如果你问的是在那之后,那个最终的时刻……那还需要一段时间。”
“……世界还会变成怎样?”
邓肯没有开口,只是仍旧平静地看着她。
最初,大海失去了波浪,无垠海化作了一面平静的水镜,而后,死者不再安息,死亡的概念被扭曲,生死的界限变得模糊,之后呢?
他忽然想起了黑太阳曾向自己描绘的——
终有一天,海洋会忘记浪花的模样,生命会忘记该如何死亡,火焰将不记得怎样燃烧,风会停止流动,云会从天空坠落到海上……
众神在遗忘中沉沦,世界在沉沦中遗忘——那是“腐烂的未来”。
那是与“火焰的未来”对应的,另一个无光的终末。
阿加莎没有得到问题的答案,但在邓肯的目光中,她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而随着脑海中那种认知层面的撕裂和矛盾再次隐隐浮现,她也隐约意识到……这样的事情,或许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了。
“……我经受过最严格的训练和考验,我在圣殿中锤炼自己的技艺,坚定自己的意志,我曾在主的圣像前起誓,要以自己的力量和信念保护那些追随我们的人……”
她轻声开口,尘世的冰冷浸入她的心智,仿佛要冻结她的思维,她的声音在寒冷的夜幕中响起,仿佛从一座坟墓中传来,回荡在另一座坟墓里面——
“但我要如何在这种情况下保护他们?邓肯船长,在这种……世界基石的崩塌面前……”
“你正在保护他们,而这座城里的每一个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这座城市——这里的生活方式,这里的记忆,这里的一切,”邓肯低沉的嗓音打断了阿加莎的言语,“我知道,即便如此,一切还是在缓慢地步入消亡,这个世界的‘记忆’就如流沙般消失在指缝里,将手攥得再紧,也只是在延缓这个过程,但这不是任何人的错。”
他转过头,看着墓园中的那条小径,以及小径旁边那些如今已经完全安静下来的停尸台。
那些停尸台上有些还残留着子弹和刀刃崩击、劈砍过的印痕,还摆放着生者献给死者的花束,甚至……仿佛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
曾有人在这里为那道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边界而战,曾有人在这里悼念那些迈过生死,前往另一个世界的人,而这里现在已经彻底安静下来,在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或许都不会再有“客人”。
人们会渐渐忘记墓园的作用,而后,是无法对抗的“忽视”,死亡会成为一种不被人在意的状态转换,巴托克的神职将被模糊,死亡教会的概念会成为一种自然而然,却又无法理解,甚至无人会想到要去理解的存在,这濒死的世界将再一次进行“调整”,而“无知”是它赐给众生的又一场恩赐——以避免凡人脆弱的心智不小心窥见了那隐藏在黑暗深处的、惊惧恐怖的腐败与溃烂。
阿加莎感觉冰冷的空气渐渐充盈自己的胸腔,又随着呼吸被慢慢吐出体外。
她好像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过了,在这具身体死亡之后,她越来越适应死者的身份,以至于慢慢都忘记了“呼吸”这件事情。
但现在,她又开始自然而然地呼吸起来。
黑暗的夜幕温柔地笼罩着这个世界,她感觉脑海中的恍惚在逐渐褪去,所有的惶惑不安都在慢慢消散。
她听到邓肯船长在她身旁说话,语气中带着令人安心的沉静平稳。
“阿加莎,你知道吗?人类的眼睛其实是一直能看到自己的鼻尖的——它会挡住人的一大块视野,在两只眼睛聚焦的时候,形成一片理论上根本无法忽视的黑影。
“但你的大脑一直在处理这个‘麻烦’,它学会了忽视那个黑影,并通过不可思议的想象、欺骗和计算‘填补’了视野中的空白,只有在特定的角度和位置,你才能注意到那个‘盲区’的存在。
“与此同时,由于神经结构的影响,人的视野又是上下颠倒的,你的大脑需要付出大量的计算和调整,才能让神经传导过来的信号翻转成正常的模样——所以有一些人,当他们遭遇神经病变的时候,就会短暂看到那个颠倒的世界,甚至在那个颠倒的世界中举步维艰。
“人是如此不完美的一种生物,以至于人类的大脑不得不通过忽视、遗忘甚至自我欺骗的手段,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理智正常地生存下来。
“而这个世界,有着和你的大脑一样的‘纠正’机制——那些可怖的撕裂与矛盾,终究会隐藏在这一纠正机制之下,尽管它们会越积累越多,尽管整个世界仍会渐渐沉沦……但这已经是‘祂们’能做到的最好了。
“阿加莎,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完美,以至于它的设计者们不得不通过忽视、遗忘甚至自我欺骗的手段,才能在你们在这个世界上理智正常地生存下来,而现在,这个过程已经濒临极限。
“就像那些从指缝中流走的沙子。
“但‘祂们’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