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长,您身子伤成这样,吃不消的!”
“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你此刻的魂魄,终究是强行聚拢起来的,并不稳固,还是早入轮回为好。要是又散了,这番辛苦可不是反而白费了吗?我刚才就说过,以我现在的能力,要替你聚魂第二次,可不容易了。”
他牵了牵唇角,“到时候,我徒儿又要生气。”
“仙长……”崔南屏怔怔地望着他,眼角忽然有两行清泪落下,“我这样的人,真的还需要有来世吗?”
“说什么傻话。”
“不,我是说真的。”
魂魄的身影,并不是实体,在室内一盏灯火的映照下,只是一个朦朦胧胧的虚影,透过他的身躯,后面床帐、桌椅的轮廓,依稀可见。
然而他脸上的泪水,偏偏清晰得让人心惊,豆大如珠,一颗一颗,断了线一样滚落。他抬起手要擦,却越来越多,将那张清秀的,仿佛永远怕给别人添麻烦的脸浸透,在灯下闪着斑驳的泪光。
“来世,就能比今生更好吗?”他捂着脸,声音细细的,呜咽声不忍卒听,“仙长,这人世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云别尘望着他的模样,即便胸中闷痛,全身发软,依旧强撑着向他走去。
他触碰不到魂魄,便站在崔南屏跟前,注视着他,目光宁静又悲悯。
“世间虽苦,却并非没有可留恋之处。为了秦珍这样的负心女子,便心灰意冷,甘愿从人间灰飞烟灭,值得吗?”
他捂着心口低咳了几声,声音却更温柔:“崔南屏,你记得,这世上的男子并不为女子而活,不论境遇如何,得良人与否,都要好好地为自己活着。还有,虽然如秦珍之流不在少数,但天下女子并非尽皆薄情,也有……值得托付终身的。”
“真的吗?”面前人泪眼朦胧。
他微微一笑,“我为何要骗你?”
崔南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破涕为笑,“所以那位小仙长,就是值得您托付终身的人吗?”
“我……”
“年纪虽然小了些,但瞧她护着您,为您担心的模样,倒是当真上了心的。”眼前人笑着,轻声感慨,“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云别尘骤然让他噎住,倒不知该作何反应。
就听他道:“仙长勿怪,我自幼在府中伺候,学着看人眼色,后来又流落青楼,谁人眼中有情,谁人心里无意,我都能看得明白。您与她虽师徒相称,却或许比世间大多数的夫妻更情深义重。只是,我还有一句闲话想要多嘴。”
“什么?”
“虽然我见识浅薄,不知那害我的人想要寻找的是什么,也不知仙长有何等的深谋远虑,但我总瞧得出来,您不但一心为那位小仙长好,殚精竭虑地护着她,且还尽力将她蒙在鼓里……”
崔南屏转了转眼睛,因带着泪光,眼波格外晶莹,“但是,男子的一片痴心,若不说与她听,她是不会知道的。我便是前车之鉴了,仙长,您可千万不要苦了自己。”
云别尘沉默了片刻,轻轻地扬了一下嘴角,像是在笑。
“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凝神聚气,面前的空气中亮起幽幽光华,水色灵流如波光流转,逐渐形成一道门的模样。门的另一端隐约传来钟鼓声,幽远庄严,召唤散落世间的孤魂,归往它应去的故乡。
“去吧,崔南屏。”他说,“下一世要好好活。”
崔南屏温顺地走进那道门里,在身影即将消失前,忽然回头向他笑了一下,“我不知来生是福是祸,但我愿仙长,得遇良人,此生不负。”
往生之门,转瞬即逝。
云别尘站在光华消散,空空荡荡的屋子里,只觉得既心酸,又怔忡。得遇良人,此生不负……
他的身子忽然摇晃了一下,匆忙跌坐回椅子里,伏在桌沿上喘息了许久,才将那一股将要涌到喉头的血腥气压下去。
崔南屏留下的传信符,还静静地躺在桌上。他拾起来,小心地往里面注入灵力,符纸闪过一道微弱的光,忽地从边角燃起火苗,险些舔上了他的手指。
他一皱眉,将它扔进灯盏里,它很快就卷曲焦黑,化作了灰烬。
这并不让他很意外。
操控崔南屏的人显然很小心,符纸上是下过禁制的,只许她烙下契印的妖物使用,它察觉到他是外人,便立刻自毁,不给他半点追踪的机会。
他沉沉地吐出一口气,眉心不由紧紧拧到了一处。
崔南屏只是一个普通人,什么灵根、灵流,都一概不懂得,他只能懵懂地说出,黎江雪身上有他在找的那种气息。
他背后的人究竟是谁?她为什么要操控无辜的魂魄,将他催化成妖物?他是唯一的受害者,抑或别处还有更多?
以及黎江雪的灵根……终究是个问题。
他戴在她脖子上的那东西,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既然连崔南屏都能看出端倪,那将来遇到修为高深的,只会露馅得更快。
他要做的事,必须加快脚步了。
云别尘只觉得很累,彻骨的累,只消稍一放松,就想瘫倒在身下的椅子上,沉沉睡去。但他咬了咬牙,还是支撑着自己站起身,走到室外。
外面已极静了,经过半夜的忙碌,得知妖物终于被除去,秦家众人应当都如释重负,此刻已安然入睡。
他缓步来到黎江雪的房门外面。
她还保持着在山上的习惯,房门并不落锁,从无防人之心。他轻轻地推门进去,借着外面的光亮,就见她睡得正熟。
他不由微微笑了一下,小心地伸出手,在不吵醒她的情况下,慢慢地掀开她的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