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件小棉袄
春节时,邓庙过会唱戏,树功开车拉我去看戏,给自霞丢下一句,晌午就回来了,两人奔北边而去。邓庙街里停好车,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戏台看了几眼,巡视会上卖的各种粗劣商品、食品,多年规则不变而产品有所升级换代的套圈游戏,仍然对乡村孩子有着吸引力,不由感叹起时光流逝和我们的年龄。树功突然说:不中了,姐,老是挨吵。我问:谁吵你?他说:俩闺女。他眼里含着一点不知是幸福还是凄凉的泪花,又有一点难过和委屈。我问:吵你啥?他说:吵我这没做好,那没弄对。我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候,也是时常对父亲态度不好,各种顶撞与嫌弃,父亲只默默忍受,或者转身离开。现在想来心里很是难过。而他的两个女儿,二三十岁,正是我当时的年纪。我感觉像是安慰多年前的父亲,替两个女儿向他解释:她们吵你是爱你关心你,想让你过得好,照顾好自己的身体。他点点头,不再说此事了。
过完年,人都走了,家里就剩下夫妻二人和春天出嫁的女儿。
树功说:等女儿办了婚事,他就去新疆干活。有老乡在那里建工程,管吃管住,每天工钱三百,住地离干活地方挺远,要每天开车拉着人们去,他现在让一个亲戚开着车,把名额给他占住,他去再开上车的话,每天又多五十。他不抽烟不喝酒,可以每月存下一万元,干到天冷回来,挣四五万,拿去还债。
树功说:我这一辈子的心血,挣的钱,买的房,全都给了儿子,等我老了干不动了,就指望这俩闺女了。我说:你这叫啥话?气人不?不是养儿防老吗?咋要指望闺女?他说:因为儿子负担也重啊,他要还房贷,要生活,还要管他的小孩,自己顾不住自己哩。我又不像你们将来有退休金,我是啥都没有,只能指望闺女了。我说:闺女不照样有压力吗?他说:闺女没那么大压力,首先不用还房贷,问题是闺女也愿意管我,我也愿意叫闺女管。有口吃的就中,得大病了也别抢救,死了把我火化了,骨灰用塑料袋兜回来不拘挂哪儿,种地的时候撒地里妥了,也不用花钱办丧事,我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了。
几年前给儿子买房大闺女给了一万,装修房大闺女又拿来了一万;树功考驾照的钱,是小女儿给拿的;树功和自霞脚上的鞋,分别一百多和二百多,都是小女儿给买的;小女儿婆家买的车,出嫁前放在家里,树功开着。他的日子眼看着苦尽甘来,除了没钱花,其他一切都好。
树功去年生病住院,白天是三个闺女(送出去的二女儿也回来相认)照顾,晚上是两个女婿轮流值班,病床前总围着几个人,无微不至地照料呵护。旁边病床上躺着一个男人,除了妻子之外,再也不见有人看望,失落之情溢于言表,跟不知在哪儿打工的儿子视频说:你看看旁边你这个伯伯,把我眼气(方言,眼红,嫉妒)得没法儿。千里之外的儿子说:知道这了,就把身体保护好,不要得病。
我问树功:你当时要是头一个是儿子,还会不会再要?他说:肯定要啊,人都不知足,有了孩儿还想要个闺女,如果二胎还是个孩儿,那只能自认倒霉。
目前农村的婚姻市场,两个儿子压力实在是大。树功的大闺女,头胎生了儿子,现在已经六七岁,也不敢轻易要二胎,怕再生住儿子。因为现在小孩花钱太多了,从生下来,奶粉、尿不湿、零食、看病、上学、培养,全都是钱,而农村人来钱渠道太少,只能期望有个好身体,干点出力活。
树功目前家庭存款零元,不算银行贷款,还有近四万元的外债。儿子如果找到对象,前面的二十多万窟窿还在等着他。五十多岁的树功在未来几年里,仍将是走在借债还钱的路上。但是他对此充满了向往和期待,盼着有人给儿子说媒,想早点步入那个愁人而幸福的程序,愉快地将债务背上不再结实的肩膀。
儿子继承了夫妻俩的忠厚老实,从小乖顺听话不惹事,没让人操过心,在上海工厂干活,每月挣的钱自己交银行按揭,只留下饭钱和房租,其余的打回家里交给父母。疫情时候困在上海没有收入,树功问他:要不要给你打去点钱?你在那儿得吃饭呀。儿子说不用不用,手里还有钱。儿子有个同乡好友,也是每月给家里父母打钱,没有收入却不想让家里知道,那个月凑不出给父母的钱,问树功儿子借钱,傻儿子卡上只有五百元,全部转给了朋友,自己没钱吃饭,悄悄地问姐姐要钱。树功知道此事,又难过又欣慰,感叹着儿子咋能老实到这个程度。自霞说:那还不是跟你一样?
树功后背上长了一个良性脂肪瘤,不疼不痒,柔软无碍,只是随着时间推移而缓慢长大,现如今比鸡蛋还大一些。有人说最好切了,有人说长着没事。一打听,切去它得花上千元,树功不舍得花钱,就让它在身上长着。在他的意识里,身体的病到了不得不上医院时才去,就像前年自霞和他先后中风,走不成路,要有生命危险了,才会去花钱住院看病。我估计他这个瘤子,最终还得哪个女儿拿钱,吵着逼着让他去切了。
春天来临,两个女儿商量,要开车带爸妈去洛阳看牡丹。树功二人先是答应,晚上又一商量,花钱受累没必要,看牡丹又不是生活的必需。第二天告诉女儿:不想去了,你妈怕累。大闺女又开始吵人,说得好好的咋又不去,花的是我俩的钱,又不花你们的。噢,啥事非得吵一架才能中?见女儿生气,树功不敢反驳,只好说:中中中,去去去。周围人也劝他俩:闺女想带你们出去玩,是她们的心意,小闺女马上出门走了,她是想用这种方式孝敬你俩一回,别不知好歹。可是谁的钱都是钱,花出去还是心疼,但终究不敢再说不去的话,乖乖地坐上车,跟着两个女儿到洛阳去玩了两天。年龄越大,从情感上越依赖女儿,小棉袄的诸多决定,包括吵他,也都是为着他好,他只得一一听从。
大闺女在镇里超市上班,时常住在这里,孩子由树功两口接送照管,平日根据她的上下班时间调整吃饭时间。因为树功给我家招呼着盖南院的房子,因为一些细节问题时有争执,树功抬高嗓门,我也毫不相让,大有要吵起来的趋势。院子里传来大闺女的歌声,下班回来的女儿在哼唱,树功就像是听到了天籁之音,眼珠一轮,紧绷着的一张脸瞬间笑成了花,说:噫你看看俺闺女得哩。于是不再争论刚才的话题了,一切按我说的办。
五一节前两天,小女儿出嫁。送出大门上车后,树功哭成了兔子眼,自霞站在街里,掀起衣襟擦泪。他伸出手给她递餐巾纸,一副患难夫妻情深义厚的样子。另一张照片是女儿坐在车内,仰着头努力睁大眼睛,眼里含满泪水。视频中,穿着新衣的树功领着女儿步入婚礼现场,满脸严肃,表情僵硬,走到女婿面前,抓住女儿的手,像抓一只刚出蒸锅的小红薯,放在女婿手里,显然是很少和成年的女儿再有肢体接触,女儿按照婚礼程序的挽胳膊和拥抱都让他紧张不安。主持人说:请叔叔给新人说几句话。树功摆摆手不说,走下台子。事后他说,当时心里可矛盾,很想给闺女说几句话,又怕一开口控制不住眼泪,算了不说了。
树功说,老大闺女结婚时,他俩哭得比这痛多了。从前闺女离家上学、打工,也有一走半年一年的,却从来没有这样离别的愁绪。现在出嫁,虽然走得不远,三天两头都能回来,但就是心里难受,从此不再是自己家里的人了。
这就是父母的矛盾,嫁走了伤心,嫁不出了着急。前两年小女儿挑挑拣拣没有找到合适对象,眼看二十五六,自霞少不得嘟囔,女儿说:那你给我找一个吧,最好找个咱庄的,离家近,随时回来。
家里还贴着鲜红的囍字,屋里墙角堆着齐样八箱酒,树功说是新女婿结婚前过礼送来的,他留着将来给儿媳妇家过礼,到时就不用买了。我说:真会打算,赶结婚前你还又敲了女婿一把。他笑嘻嘻说:那咋弄哩,现在都兴这了,将来俺孩结婚,我也得伸着脖子让人家敲呀。大女婿坐在那里羞涩讪笑,七八年前他们结婚时,县城买房之风刚刚兴起,却还没有那么紧密,树功自霞也比较厚道,没有给他家提出买房要求,他算是逃过一劫,少花几十万就把媳妇娶回家里。
小女儿和新女婿三天回门,提了八样礼,喜气洋洋地堆放在客厅的地上。烟、酒、牛奶、饮料、火腿肠,其中的一块猪后扇煞是惊人,拿大号红色塑料袋兜着,少说也有三十斤。酒是跟屋里那八箱同样牌子的一箱。想必男方家为娶媳妇、待客过礼,或许买了一车这样的酒。岳丈大人树功跷腿坐着,幸福得意的样子。
我说:有闺女真好!树功嗔爱地说:你看看,大闺女住这儿就不说走,住成了自己的家。因为闺女外孙常年住在这里,女婿打工归来,便也时常跟来住着。
树功问我:姐,你知道我为啥挣不住钱吗?我自己把这个问题来来回回想通了,太老实太善良,心不够狠,啥事都要按规矩来,稍微感觉有一点对不住别人,心里就过意不去,晚上都睡不着觉。唉,这性格也没办法改,还传给了儿子,算了管他哩,做个好人问心无愧。这辈子就这样了,借借还还,只要身体好,一家老小平平安安,把外债全部还清,将来老了最好是说死就死,别侹到那儿拖累孩子。
树功的家见天有人,过年过节弟弟妹妹常来走动,平日村人、朋友愿来串门,院子里、门楼下,总是坐的有人,客厅里、沙发上时常有人在说话。相当一部分内容,是给儿子介绍对象的事,儿子个子高眼光也不低,还想挑拣一番。而树功、自霞是那么热切,想伸长脖子,让不知哪一村哪一户有闺女的人家,举刀而来,把他们狠宰一下,而他俩全力以赴,愉快配合,那将是夫妻二人后半生的甜蜜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