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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自走过(第1页)

独自走过

我们要涉及一个较为沉重的话题。许多年来,它在乡村无解。

熟悉农村生活的人都知道,每个村庄,甚至每个生产队都会有好几个无法娶妻的男子,早先是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后来是因为家里兄弟多,一般都是老大或者外形较差的那个做出牺牲。关于对男青年的形象要求,往往很是苛刻,有一个只是因为黑眼珠上长了一丁点小白花,俗称的萝卜花,也并不影响视力,便因此没有找到对象。其实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太穷,如果有钱,这点小问题根本不算什么。可从此他们的人生仿佛打入另册,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人,有义务给家里出力流汗,有义务帮助兄弟们干活,在家庭大事的节骨眼上,永远沉默地待在一边,基本没有发言和做什么表决的权利。

这不得不说是个巨大的遗憾,因为这个结果不是他们的主动选择,而是生活所迫,他们不是现在的不婚族,家长各种催促也不愿走进婚姻,挑来拣去总也遇不到合适的,而是他们压根就没的挑,一个都没有!父母抽筋扒皮榨干血汗,求爷爷告奶奶,也没有能力为他们讨来一个媳妇,连说媒提亲这个环节也没有过。农村人传统的娶妻生子、传宗接代在他们身上成为空白,血脉就此中断。世上行走几十年,没有留下任何东西,也不会有人怀念他们,就像他们没有来过这个世界。

我也曾想为他们专门写一本书,为此展开过采访计划,曾去往某地进行采访,写出了一两万的文字,没有拿出来发表,最终也没有进展下去。因为我感到了这个主题采访和书写的难度,受访对象能够说出、愿意说出的十分有限,或者他们的讲述真实程度较低。当然我们无法要求他们,说多说少,怎么说,其实说与不说,说到什么程度是他们的权利和自由,不愿意讲述的,我们也不能强求,讲述出来那部分的真实程度,我们也无从考证,当然也不能想当然地去拼凑。可是文学表达的首要前提是真诚与真实,如果书写他们达不到一定程度的真实,不如暂时放下,由此我那一篇采访文章沉睡在电脑里五年之久。

某年某月,突然铁链女、铁笼女进入大众视野,揭开无情现状的一角。发生的事令人痛心疾首,泱泱文明古国,已步入现代化,竟然还有如此原始野蛮的事情,竟然有这样一群人,用毁掉别人一生的行为,来成全自己的人生。我突然想,大周也有不少光汉条,他们是怎么生活的?有没有拐卖妇女或者娶过拐卖来的女性?我在记忆中搜寻,好像没有,从来没有听说过谁家媳妇是外地的、买来的。我不甘心,又给秋风打电话追问:咱村到底有没有这种情况?秋风说:没有,真没有。想想也是,在记忆中,我确实没有见过外来女人。我长舒口气,仿佛心中的愤懑有所纾解。所幸这伤天害理的恶行恶风没有刮到家乡这片土地。我痛心地问自己:如果故乡真有这样行为,你会怎么做呢?去举报?去营救?去呐喊?一边是受害女性姐妹,一边是家乡亲人,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有那个力量和勇气。但我对故乡的情感,我对大周人的评价,肯定会因此大打折扣。

由此我又想到,在大周和周边的土地上,几乎每个村子都有好几个没有娶妻的人,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其实是乡村不安定因素,因为他们中性格偏激的人难免会认为,是命运对自己不公。一个人一旦产生这种想法,便会为自己的不良行为找到支撑和依据。但是,并没有听说哪个女孩受到侵犯,乡村花朵们都平安顺利地长大了。我在《回大周记》里写道:村庄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安详圆润之所在,长大之后,再回大周,听到人们所说诸多事情,爱恨情仇,鸡飞狗跳,像外面那个世界一样的复杂纷乱,我大为吃惊,怎么小的时候不知道呢?那时的人不做这些事吗?

这里所说的“诸多事情”,不是公开正当的行为,更多是指男女风月、花边新闻。是的,会有成人之间的游戏和纠葛,但在这片儒家文化深深浸润的土地上,人们还都保留着坚固底线,男女之事要双方自愿,不会去无端侵害别人,更不可去掠夺霸占别人的人生,比如拐卖妇女这类缺德违法之事。

这些终身未娶的男人,他们默默地生,默默地死,平静地生活,接受命运的安排,没有怨言,前面历朝历代曾经有着那么多人,都是这样走完了一生,我个人的力量,又能怎样呢?他们的内心,或许都奔涌过滚滚洪流和惊涛骇浪,也时有冲破堤坝的危险,但最终也都平顺下来,做一个老实人,依照命运的安排,走完自己的一生。我们生产队几位终身未娶的我称为叔和哥的人,自尊自爱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任何负面消息。宗义叔今年八十多岁了,安静从容,笑起来阳光灿烂,是一位慈祥的长辈,越老越像他的母亲——我童年记忆里那位圆脸黑黑、嘴唇淡灰色的奶奶。他前些年在学校门口看门,非常尽职尽责。今年学校没了,他不再每天驻守学校门口,而是经常出现在闲聊的人群中,静静地坐着,听别人说话。秋风说有一次他找到秋风,很谨慎地问:听说有上级资助的被子,能否给我一个。秋风赶忙给他找了一床被子。因为他是一位不卑不亢、令人尊重的长辈,从来没有提过什么要求。

曾经在“小城临颍”视频号上,看到一个画面,一个男青年偷窥女厕所被抓住曝光,镜头对着,周围人责骂他,那个健壮的青年跪伏在地,脸埋在双手中,全身发抖,似在躲避,又似在祈求:放过我吧,我知道我错了!这是多么沉重的画面,青年人是很可气,可是人们这种类似于游街示众的处理方式,也值得商榷,弄不好会造成更大的问题,毁了他的一生。好在很短的时间内,视频消失了。可能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吧。这真是一个无法言说、不好界定的事件,我们对这个青年,除了一声愤怒的斥责与叫骂,或许还应该有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叹息,但最终,还是应该放他一马,批评教育为主,给他一个改过的机会。

从前人们都在村里,没有外出,男女比例稍微均衡,农村男青年找对象困难现象虽然也有,但不是多么严重和普遍。而现在乡村女孩大量外流,很多好模好样的男孩子都找不来对象,因为放眼四望,没有闺女。这一问题比着前些年更加严峻,于是这个沉默的男性群体,再一次进入我的视野。

《大周表情》这本书的写作,我要为这个人群记上一笔,哪怕是匆忙单调的几行文字、不成篇章的一些片段,因为他们也是大周的一员,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他们一定也用自己的方式、自己的眼光爱着生活,爱着大周,爱着家人和女性。于是我请秋风、秋香为我提供采访对象,想要找一位性格温和、容易交流沟通、完全愿意接受采访、并且不姓周的人。之所以有最后一个限定,是因为同姓之间,会有辈分、伦理的顾虑,我对于那些称呼叔或哥的人,或者把我叫姑姑、姑奶的人不便于展开更深层次的话题。“人太熟,不好下手。”给她二人说,最好是找安庄、贾井我不认识的人,至于是否使用真名,完全尊重受访者的意愿。

我们在正月初三的下午,一起来到了安庄村后,走进尹忠安的小院。他在敞口院子的门口等待我们。低矮的个子,穿一身新衣,戴一顶新帽,干干净净的样子,可能是过年的原因吧。因为他是五保户,两间屋子是村里给盖的,薄墙水泥小屋,典型的冬冷夏热,可想而知这村后田野边一个人的家,此刻是何等的冰冷。

尹大哥端了几个凳子,我们一起坐在门外的阳光里。他表情拘谨地接受我的提问。

尹忠安生于1951年阴历十一月十四,兄弟姐妹七个,他是男孩中的老三。在大周学校上了六年学,1966年高小毕业。他童年有过饿肚子的经历,1959年、1960年前后最为深刻,吃不上饭,身体营养供不上,小小的孩子掉头发,每天只能靠墙坐着,没有站起来的力气。不知是否这个原因,他没有长高个子。

四个兄弟,每个人都要盖所房娶个媳妇,当父母的艰难程度可想而知。前面两个和下面一个经历种种艰辛,总算是有个窝娶了亲,到了他这里,没有地方,也没钱盖房,而且他又个子低,身形小,要想说媒难度更大,父母实在没有能力了。而他自成年之后,也清楚地意识到自身条件的不容乐观。没有房子,没有家当,也从来没有人给他说媒,那时的农村青年,过了二十五六,就算大龄,人们称为年龄“过了岗”,基本是注定要打光棍,他也只能接受了这个现实。

快到三十岁的时候,自己的小妹妹十八岁,有人给他出主意,叫他给父母施加压力,拿妹妹给他换亲,这是他最后的机会。这种情况在农村也很常见,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牺牲自己的妹妹。妹妹哪怕百般不情愿,但迫于父母的主张和哥哥的亲情绑架,还有周围人的道德压力(说你不懂事不听话,不心疼父母哥哥)——这片土地上的女儿仿佛生来就是要做牺牲和奉献的,她们会认为本应如此——大多数妹妹最后也都只得就范。

如果他跟父母吊(方言,气人,吵闹,怄气)着闹仗,各种要挟,执意换亲,或许能给自己换来一个媳妇。没想到尹忠安一口回绝,他说,凡是换亲的,总要当妹子的吃亏,不是亏这个就是亏那个,而他,不能亏自己妹子。几十年来,他的这一态度从未有过改变,直到坐在太阳下成为一个接受采访的口齿不太清晰的小老头儿,他仍然态度坚决地说:不能换,坚决不换!

当时他主意打定,牺牲自己一个,成全大家庭的和睦、兄弟姐妹的安宁。三个兄弟结婚后分家另过,留下他和父母一起生活,支撑家庭,出工挣工分是个好劳力,经他手打发走了两个妹妹。

后来地分了,父母年纪大了,地里的活儿全靠他,干完自己的再去帮几个兄弟干。最后他给父母养老送终。然后,这个曾经热热闹闹的大家庭就剩下他一个人了。

虽然是分家另过了,但他还常常帮助兄弟们。他善良好说话,谁家有活儿都来找他干,他也觉得这是应当。后来侄子们长大外出打工,他一个人在家为他们种地,十多亩地他起早贪黑地干,好像已经形成了习惯,一个人顾一大圈子,干了这家干那家。

不管怎么说,别人有家有孩子,只有他光杆一个。在农村没有娶妻的男子,总好像低人一等,仿佛大家都有权利驱使你去干这干那,因为你孤单寂寞,你需要亲情,需要家人的陪伴,那么有时候亲情也是一种交换条件。你用不停地出力干活,得到兄嫂的看顾,得到孩子们的亲近,有人愿意到你身边来,或者你得以停留在他们身边,给你一点家庭温暖和点滴温存。

尹忠安的大哥当过生产队的会计;二哥曾在东北工作,前些年死去,妻子嫁人走了,家里留下两个儿子,一个成家,一个大学毕业后在外就业,还没有结婚。

尹忠安年轻时候当过民兵排长,下地干活,冬天修河,上外县拉煤,年轻时付出力量,不停地干活。年老了力气渐失干不动了,手里但凡有几个小钱,还想着给这个给那个,为的是让孩子们喊他一声叔,在他身边停留片刻。

他五十多岁的时候,曾经跟着村里人去新疆干活,工地管吃住,每年能挣将近万元,他自己也没有花钱的地方,记挂着家里的侄子侄女,基本上贴给了他们。

六十岁时,他因脑血栓和腰椎狭窄得过半身不遂,行动不便。本是说大侄子照顾他,照顾了一阵,大侄子搬到新村住得远了,不能更好地管他,他便自己慢慢偎着行动,好在最终恢复了,又能站起来行走。

在同村人秋香的印象里,尹忠安从未与人发生过矛盾,也没有不好的传言,从未夜里拍过谁家妇女的门、明里暗里骚扰过人,所以人们对他评价挺好。他说自己从来也没有那个想法,个子低形象不好,白天只顾着给兄弟几个没完没了地干活,喝罢汤天黑了就睡,夜里从不出门活动。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交往群体,那就是同村娶不上妻的人。同病相怜惺惺相惜,他们成为朋友,时有来往,在一起说话喷空,交流得更多一些。尹忠安几乎知道全大队每个光汉条的情况,哪一个聪明能干,哪一个老实本分,哪一个外出干活或者卖菜,手里有了一点活钱,和一个寡妇过到了一起,哪怕自己的钱被那女人捋个精光也心甘情愿。而这样的人,成为他们这一群体的羡慕对象,总算是有过一个家。

尹大哥在讲述之中,突然失声痛哭起来,像个孩子一样全身颤抖,涕泪滂流。秋香走到他身边拍他肩膀劝解,对我做一个数钱的手势,我赶忙拿出提前说好的红包,递到他手中,又给他一张餐巾纸。他擦了眼泪鼻涕,暂时平复一下情绪,接着讲述。其实也不是主动讲述,只是回答我的问题。而我面对一个痛哭流涕的人,也不知道该问什么。秋风、秋香与他说些别的闲话,我尴尬中站起身来,参观他的两间小屋。外间是厨房,里间是卧室。有一个小男孩在看电视。那是他二哥的孙子,现在无人照管,他接过来养着。

这样的采访比较困难,想多了解一些,又不愿触及他的痛处。

一说起他为全家的牺牲奉献,他又一次孩子般啼哭。秋香坐在他身旁劝解,提及他年轻时候的风趣幽默,说:叔你年轻时候性格多好,爱说笑话,还记得大家都在那谁家玩,你说,哼,你们都怕老婆,我不用怕,也不操心做饭养家的事,顿顿俺妈做好,回家吃现成的。那时你说话多有趣,你开朗乐观了一辈子,为大家庭牺牲奉献了一辈子,现在咋又想不开了呢?他们也都记着你的好,看侄子们现在也都对你挺好,你过年的饺子不都是侄媳妇包好送来的吗?俺那姑姑(即尹忠安的小妹子)不是常挂着你吗?时不时回来看你?他点点头,慢慢地,情绪稳定下来。

如今他的五保户补助每月五百五十元,另有一百多元的养老金,自己的地款,还有父母地款的四分之一,每年近万元的收入,自己省吃俭用不舍得花,总想给条件不好的侄子侄女补贴一点。总之他一生都在为家人付出,尽其所能地爱着他们。他的小院里,也时常有人来给他端饭、做饭,陪他说话聊天。

太阳西沉,阳光移动,我们也跟着挪了地方,借机岔开话题。我问他:这么多年,你有没有跟哪个女人走得近点,帮人家干点活,讨好一下,然后两个人能相好一阵?在我的内心里,很希望他有一段这样的经历,哪怕是短暂的几天,也不枉一个男人来世上一遭。他回答说:没有。我想追问:真的没有吗?一个都没吗?有是有的不好意思说吗?却张不开口,我们四人坐在那里沉默了一阵。我对自己的采访又一次产生疑问,这算不算揭人伤疤,算不算伤害无辜?为了自己的写作,在这里问来问去,专拣人家的隐私和痛处问,勾起一位老人的伤心往事。作为一个写作者,可以对自己进行无情的审视、剖析、挫败追忆和灵魂拷问,却不能对他人,尤其是一个弱者进行不合时宜的询问,我提醒自己:那么可以结束了。

我站起身,又去参观他的小屋。两间小小的房子,外间锅台上几件简单厨具,疏于打理,落了一层油腻和灰尘,地面是粗糙的带颗粒的水泥地,刚扫过的痕迹清晰可见,证明他为了接受采访做了一些准备。里间一张床一个桌一只柜子,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靠在床边看电视,我问他话,他不答不理,就像我不存在一样。我走出来,问他们几人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尹忠安的二哥前些年去世,二嫂走了,侄子外出南方打工,结识了一个贵州女子,女子说是自己遭受家暴,丈夫常年打她,她跑出来打工。女子跟侄子产生了感情,跟着回来,在村里生活,生下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却因为没有结婚证孩子报不上户口,无法顺利上学。村里给学校说明情况做了工作,让两个小孩进大周学校就读,但没有户口总不是个事,今后生活会有一系列麻烦。于是女子便试图和贵州家里的丈夫联系,想要离婚,那边当然不能轻松答应,女子便亲自回到贵州找丈夫协商,不想人刚回去,遇到了车祸,受伤不能行动。这边侄子到贵州去照顾那女人,带走了女儿,把儿子留给三叔帮忙照看,一去半年不见返回,尹忠安就这样养着这个孙子。两个孩子都有一点先天的问题,女儿在学校,书本上的知识理解吃力,学习跟不上;儿子是先天性的“来自星星的孩子”,从不与人交流说话,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爸妈一直不回来,他就只能这样跟着三爷爷生活。

多年以来,在这个大家庭里,人们也都习惯,有了困难和问题,都交给三叔来处理,他是为大家兜底的人。而他自己也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他已经这样,反正光杆一个,便尽着自己最大的力量照顾需要帮助的侄子侄女。

除了一声叹息,我实在无法更好地表达对此次采访的感想与收获。只是有些恍惚,人与人的命运差距如此之大,小小一个村庄,便有千差万别,尹忠安与前面采访的安清,两家相距不足百米吧。

春天里我再回大周,在王曲西头的路上,看见尹大哥骑着一辆小三轮,车后斗放着一点不知什么东西。他目视前方,若有所思又毫无所想的样子,缓慢地蹬着前行。天已经暖和了,他还穿着春节时接受采访的那件蓝色新棉袄,戴着那顶新帽子。我在汽车上一闪而过,他目光迟缓地看着前方,慢慢骑着。

没有妻子和孩子,也不影响他变老。他跟那些成家立业、一串儿孙的男人一样,在时光流转中苍老了身心,曾引以为本的力气也没有了,再也不能帮助兄弟干活,只有那一丁点钱财,省下来接济侄子侄女。愿他们能记住叔叔的情义,力所能及地尽孝,让他的晚年生活,葆有一些温暖和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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