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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鲁襄公下(第1页)

第十章鲁襄公(下)

鲁襄公十四年

公元前559年,鲁襄公十四年。

十四年春,吴告败于晋。会于向,为吴谋楚故也。范宣子数吴之不德也,以退吴人。

执莒公子务娄,以其通楚使也。

十四年春,吴国将打了败仗的消息告知晋国。晋国组织诸侯的卿大夫在向地相会,商量如何为吴国讨伐楚国。也许是因为吴国人的无礼惹怒了大伙,也许是因为大伙都不想再打仗,会议的主题跑偏了。士作为晋国的代表,同时也是会议召集人,责备吴国乘着楚共王去世而入侵楚国是不道德的行为,拒绝了吴国攻打楚国的要求。

但是会议也不能白开,逮捕了莒国的代表公子务娄,理由是他的使者与楚国有来往。客观地说,莒国这些年来屡次入侵鲁国,破坏晋国领导下的国际合作,也是该收拾一下了。

将执戎子驹支,范宣子亲数诸朝,曰:“来!姜戎氏!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对曰:“昔秦人负恃其众,贪于土地,逐我诸戎。惠公蠲其大德,谓我诸戎,是四岳之裔胄也,毋是翦弃。赐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昔文公与秦伐郑,秦人窃与郑盟,而舍戍焉,于是乎有之师。晋御其上,戎亢其下,秦师不复,我诸戎实然。譬如捕鹿,晋人角之,诸戎掎之,与晋踣之。戎何以不免?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志也,岂敢离逖?今官之师旅无乃实有所阙,以携诸侯,而罪我诸戎!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赋《青蝇》而退。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

士抓人抓上了瘾,抓了莒国的代表公子务娄,又要逮捕戎子驹支。

戎子即戎人的首领,姜戎氏,名驹支,带领戎人部队在晋军中服役。士亲自在朝会的时候数落驹支:“过来!姜戎氏!当年秦国人在瓜州逼迫你的祖先吾离。你的祖先吾离披着蓑衣、戴着草帽来归顺我们的先君。先君惠公只有并不丰厚的土地,还与你们分享。而今诸侯侍奉寡君不如从前,这是语言泄露机密,应该是因为你们而造成的。明天早上的事情,你就不用参加了。参加的话,就逮捕你。”

驹支回答:“当年秦国人依仗人多势众,贪求土地,驱逐诸部戎人。惠公深明大义,说我们这些戎人是四岳的后裔,不能抛弃我们。赏赐给我们南部边境的土地,与狐狸同居,听豺狼嗥叫。我们这些戎人披荆斩棘,驱逐野兽,认为先君不侵害不叛乱的臣子,至今对晋国忠心不二。当年文公与秦国人联合讨伐郑国,秦国人偷偷与郑国结盟,而且在郑国设置守卫,所以有了之战。晋军在上面抵挡秦军,戎人在下面对抗秦军。秦军有来无回,是我们这些戎人使他们这样。拿捕鹿打比方,晋国人抓住鹿角,戎人拖住鹿腿,与晋国人一道扳倒它,戎人为何不能免于罪责呢?自之战以来,晋国的每一次战争,我们这些戎人都一一按时参加,以追随你们这些执政大臣,还是和当年在山一样忠心,岂敢背弃?今天各部门的官员恐怕实在是有过失,因而使诸侯产生二心,而归罪于我们这些戎人!我们戎人的饮食服装不与华夏相同,与诸侯们不相往来,语言不通,如何能够使坏?不让我参加会议,我也没什么愧疚的。”言毕,赋了《诗经·小雅》中的《青蝇》一诗。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苍蝇嗡嗡,飞来飞去,有如谗言,挥之不去。平易近人的君子啊,千万不要听信谗言。士听懂了,于是向驹支道歉,让他参加会议,表现了心无芥蒂、平易近人的一面。

于是子叔齐子为季武子介以会,自是晋人轻鲁币而益敬其使。

当时子叔齐子作为季孙宿的副手参加会议,自这个时候开始,晋国人减轻了鲁国进贡的负担而更加尊重它的使者。

吴子诸樊既除丧,将立季札。季札辞曰:“曹宣公之卒也,诸侯与曹人不义曹君,将立子臧。子臧去之,遂弗为也,以成曹君。君子曰‘能守节’。君,义嗣也,谁敢奸君?有国,非吾节也。札虽不才,愿附于子臧,以无失节。”固立之。弃其室而耕,乃舍之。

接下来要说说吴国的事情。

前面已经说到,吴国姬姓,是吴太伯的后代。周朝承认吴国的诸侯地位,但是吴国所在的江浙一带,是比楚国还偏僻的蛮荒之地,时间一久,吴国与中原也就基本断绝了联系。鲁成公年间,晋国为了牵制楚国,派申公巫臣出访吴国,教会吴国人如何使用战车,吴国才恢复与中原的交流。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吴国开始强大,不满足于周朝赐予的子爵封号,自称为王。

据《史记》记载,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长子诸樊、次子馀祭、三子馀、幼子季札。季札德才兼备,深得寿梦喜爱。寿梦想将王位传给季札,但是季札坚决不肯接受。鲁襄公十二年,寿梦去世,诸樊即位。在诸樊看来,王位本来就是季札的,他只不过是过渡一下,替老头子守了三年之丧,已经完成任务,于是脱掉丧服之后,就要立季札为王。

季札还是不肯干这份人人羡慕的工作,推辞说:“曹宣公死的时候,诸侯和曹国人都觉得继承人曹成公无情无义,打算立子臧(子臧即公子欣时,事见鲁成公十三年的记载)为君。子臧离开了曹国,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成全了曹成公。君子称子臧‘能够保持节操’。您是先王的合法继承人,谁敢冒犯您?占有国家,不是我的节操。我虽然没有才能,愿意追随子臧,以不失节操。”言下之意:曹成公来路不正,都能当稳国君;你正大光明,安心坐在王位上就是了。至于我,压根对那份累死人的工作没兴趣。

诸樊坚持要立他,季札干脆抛弃了家产去种田。诸樊见他态度这么坚决,只好放弃。

夏,诸侯之大夫从晋侯伐秦,以报栎之役也。晋侯待于竟,使六卿帅诸侯之师以进。及泾,不济。叔向见叔孙穆子,穆子赋《匏有苦叶》,叔向退而具舟。鲁人、莒人先济。郑子见卫北宫懿子曰:“与人而不固,取恶莫甚焉,若社稷何?”懿子说。二子见诸侯之师而劝之济。济泾而次。秦人毒泾上流,师人多死。郑司马子帅郑师以进,师皆从之,至于林,不获成焉。荀偃令曰:“鸡鸣而驾,塞井夷灶,唯余马首是瞻。”栾黡曰:“晋国之命,未是有也。余马首欲东。”乃归。下军从之。左史谓魏庄子曰:“不待中行伯乎?”庄子曰:“夫子命从帅,栾伯,吾帅也,吾将从之。从帅,所以待夫子也。”伯游曰:“吾令实过,悔之何及,多遗秦禽。”乃命大还。晋人谓之“迁延之役”。

鲁襄公十一年,秦军入侵晋国,在栎地打败晋军。这一年夏天,晋国为了洗刷耻辱,发动诸侯出兵讨伐秦国。晋悼公本人在秦晋边境坐镇指挥,由晋国六卿带领诸侯联军继续前进。

联军到了泾水,不肯再往前进。再往前就深入秦国腹地了,谁又真的愿意为了晋国跑到遥远的大西北去打仗呢?晋国的羊舌跑去见鲁国的叔孙豹,两个人具体谈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十有八九是想要叔孙豹帮忙想想办法。叔孙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赋了《诗经·邶风》中的《匏有苦叶》。匏是葫芦,古人拿它作为渡河的浮具。羊舌心领神会,回去之后就下令准备船只。

果然,鲁国人、莒国人率先渡过了泾水。郑国的公孙虿对卫国的北宫括说:“依附别人而摇摆不定,没有比这更让人讨厌的了,这样的话,让国家怎么办?”北宫括以为然。两个人跑到其他诸侯的部队里,一个劲儿地劝大伙渡河。一件事情,只要有人带头、有人鼓动就好办,于是联军全体渡过了泾水。但是没想到,更大的困难在等着他们。秦国人在泾水的上游投毒,联军将士在下游喝了河水,死者甚众。在这种情况下,继续前进就需要更大的勇气了。时任郑国司马的公孙虿再度发挥作用,率领郑军义无反顾地出发。诸侯部队受到鼓舞,都跟随着郑军前进。

联军抵达林,秦国人仍然不肯屈服。中军元帅荀偃下令:“鸡鸣时分驾好战车,堵塞水井,夷平军灶,大家看我的马头行动。”这便是要决战了。下军元帅栾黡却说:“晋国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军令,我的马头可是要向东呢!”于是率领下军东归。军中左史(官吏名)问下军副帅魏绛:“咱们不等待中行伯(指荀偃)了吗?”魏绛说:“他老人家命令我们跟从主将,栾黡就是我们的主将,我打算跟随他。跟从主将,就是对待他老人家之道啊!”

晋国的下军还兼管新军。栾黡和魏绛来这一手,荀偃始料不及,说:“我的命令确实有误,后悔又哪里来得及?留下来只能被秦国俘虏。”于是下令全军撤退。

晋国人称这次战役为“迁延之役”,意思是:一场拖拖拉拉的战争。

栾曰:“此役也,报栎之败也。役又无功,晋之耻也。吾有二位于戎路,敢不耻乎?”与士鞅驰秦师,死焉。士鞅反。栾黡谓士曰:“余弟不欲住,而子召之。余弟死,而子来,是而子杀余之弟也。弗逐,余亦将杀之。”士鞅奔秦。

不管荀偃的命令正确与否,栾黡不听从指挥,擅自脱离战斗,都是不光彩的行为。栾黡的弟弟栾此时担任荀偃的戎右,说:“这一战是为了报复在栎地的战败。发动战争却又无功而回,是晋国的耻辱。我在戎车上居于第二位(次于御戎),岂能不感到耻辱?”年轻人热血一上头,什么都不顾,栾于是和士鞅(士之子)发动自杀性攻击,冲到秦军阵中。结果栾战死,士鞅却逃了回来。

栾黡死了兄弟,迁怒于士鞅,对士说:“我的兄弟本来不想去,是你儿子叫他去的。我的兄弟战死,你的儿子回来,这是你的儿子杀了我的兄弟。如果不赶走他,我就杀死他。”看到栾黡那副恶狠狠的样子,士不敢和他讲理,安排儿子逃到了秦国。

于是,齐崔杼、宋华阅、仲江会伐秦,不书,惰也。向之会亦如之。卫北宫括不书于向,书于伐秦,摄也。

当时,齐国的崔杼、宋国的华阅、仲江参加了讨伐秦国的战争。《春秋》不书写他们的名字,仅写作“齐人”“宋人”,是因为他们作战不力。年初的向地之会,也是同样笔法。卫国的北宫括没有留名于向地之会,而写到了讨伐秦国的行动中,是因为他起到了辅助的作用。

秦伯问于士鞅曰:“晋大夫其谁先亡?”对曰:“其栾氏乎!”秦伯曰:“以其汰乎?”对曰:“然。栾黡汰虐已甚,犹可以免。其在盈乎!”秦伯曰:“何故?”对曰:“武子之德在民,如周人之思召公焉,爱其甘棠,况其子乎?栾黡死,盈之善未能及人,武子所施没矣,而黡之怨实章,将于是乎在。”秦伯以为知言,为之请于晋而复之。

士鞅逃到了秦国,秦景公问他:“晋国的卿大夫,谁将先灭亡?”士鞅回答:“应该是栾氏吧!”秦景公说:“是因为他太专横吗?”士鞅说:“是的。”但是又说,栾黡专横残暴已经很过分了,却还可以免于祸难;真正倒霉,恐怕是在他的儿子栾盈这一代。秦景公觉得奇怪,问他为什么,士鞅回答:“栾武子(即栾黡的父亲栾书)的恩德留在百姓中。有如周朝人思念召公奭而爱护他的甘棠树,何况是他的儿子呢?栾黡死了,栾盈的好处没有让人享受到,栾武子所施的恩惠也就逐渐沉没了。而栾黡招惹的怨恨实在太明显,所以栾氏的灭亡也就在这里了。”

秦景公以为士鞅很有见识,为他向晋国请求,让他又回到了晋国。这是后话。

卫献公戒孙文子、宁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不召,而射鸿于囿。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二子怒。孙文子如戚,孙蒯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蒯惧,告文子。文子曰:“君忌我矣,弗先,必死。”并帑于戚而入,见蘧伯玉,曰:“君之暴虐,子所知也。大惧社稷之倾覆,将若之何?”对曰:“君制其国,臣敢奸之?虽奸之,庸知愈乎?”遂行,从近关出。

卫献公约孙林父、宁殖一起吃饭。两个人不敢怠慢,都穿上朝服,早早来到朝堂上待命。一直等到太阳快下山了,卫献公还不宣召他们上桌,反而在园子里面射大雁。两个人跟着他来到园子里,卫献公不脱皮帽就和他们说话。

按理说,国君与臣下说话,应该戴正式的礼帽。如果戴的是其他帽子,则必须摘下来,以示尊重。尤其是在当时这种情况下,孙林父和宁殖两位卿家都穿着整整齐齐的朝服,卫献公却戴着一顶打猎专用的皮帽和他们说话,显然不是太粗心,而是有意侮辱他们。

两个人敢怒而不敢言。这事之后,孙林父便回了自家的封地戚地。这是闹情绪,表达不满,但是卫献公没有任何表示。过了一段日子,孙林父自己沉不住气了,派儿子孙蒯进宫朝见卫献公。卫献公倒是很客气,请孙蒯喝酒,不用他久等,而且还安排了乐师在现场演唱。唱什么呢?《诗经·小雅》中《巧言》的最后一章。

“彼何人斯?居河之麋。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既微且,尔勇伊何?为犹将多,尔居徒几何?”

诗的大意:究竟是何人居住在小河边?无力也无勇,是祸乱的根源。腿伤脚已肿,勇气在哪里?诡计实在多,党羽有几何?

这不是请人喝酒,这是故意羞辱人!

卫献公一开始是安排宫中的大师(乐官之长)来演唱,大师知道这不是闹着玩的,找个借口拒绝了。大师手下有位师曹(姓曹的乐师),却主动请求献唱。

当初,卫献公极其宠爱一名贱妾,命师曹教她弹琴。师曹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个女人对于卫献公来说有多重要,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宫女,教她的时候,拿鞭子打了她。卫献公大怒,下令打了师曹三百鞭子。师曹要报复卫献公,现在正是时候。他知道,在招待孙蒯的宴会上唱《巧言》,必然会惹怒孙林父,由此而造成的后果,很难预料。而且,他还担心孙蒯听不清楚,当卫献公示意他演唱的时候,他干脆将这段诗歌口齿清晰地朗诵出来。

孙蒯每一个字都听明白了,越听越怕,回去告诉孙林父。孙林父说:“国君已经很恨我了,不先下手的话,必死无疑。”

孙林父说干就干,将自己的家臣奴仆集中在戚地,然后带着他们攻入卫国的首都帝丘。在路上,孙林父遇到一个年轻人,和他交谈了两句。

孙林父说:“国君的暴虐,您是知道的。我很害怕国家颠覆,你准备怎么办?”

年轻人说:“国君掌控他的国家,臣下谁敢干涉他?就算把他给换了,谁敢肯定新的就比他强?”说完就赶紧走了,而且从最近的关卡迅速离开了卫国。

这个年轻人叫蘧瑗,字伯玉,后来他交了一个很有名的朋友,人称孔子。《论语》里记载了蘧瑗和孔子交往的一些故事。比如,有一天蘧瑗派人来拜望孔子,孔子向来人询问蘧瑗的近况,回答是:“他正设法减少自己的缺点,却苦于做不到。”来人走后,孔子就对弟子说:“使乎,使乎!”意思是这个人很了解蘧瑗。当然,蘧瑗本人并不认为自己已经完美无缺,即便到了五十岁,他还是能够深刻地反省前一年所犯下的错误,即所谓的“年五十,知四十九年之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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