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菜敢麻辣
川菜是否多麻辣?如今是,而曾经不是。
说“是”的道理无须多说,看看现实便可明了。现如今眼目下,大江南北大街小巷,形形色色的川菜馆,菜品大多以麻辣为号召,有的索性将“麻辣”二字堂而皇之地嵌入店名之中,光是京城便有什么麻辣门、麻辣小馆、麻辣地带、麻辣诱惑、麻辣攻略、麻辣香锅……。还有的一层麻辣嫌不够,非要再加上一层,叫什么“怕不辣麻辣香锅”,让人听着就上火。
将“麻辣”二字极力彰扬,并非川菜传统风格。过去川味之中虽然也有麻辣一路,但绝少用于菜馆名字。菜名之中虽然有,也不多,像夫妻肺片、宫保鸡丁、鱼香肉丝、干烧鳝鱼,其中都有纯辣味或麻辣味,却藏而不露。麻婆豆腐倒是又辣又麻,疑似名实相符,其实不然。此菜之名源于其创制者,一位姓陈的老板娘,因其脸面上有些麻点,豆腐烧得又好吃,食客遂将豆腐之前加上“陈麻婆”几个字,好与其他家的豆腐相区别,也算是谑而不虐。后来,陈麻婆豆腐才被简化为麻婆豆腐。由此可见,此豆腐虽然带个“麻”字,但绝非麻辣香锅之麻,与味道全然无涉。
虽说今日川菜多麻辣已成不争之事实,早年间却并非如此。起码诸葛亮就没有吃过麻辣川菜,连不麻辣的也没吃过。读过点儿《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当年诸葛亮辅佐刘备从长江中游西进,夺取的是益州,而非“四川”。据《辞海》记载,现今四川一带,春秋、战国时为巴、蜀等国地,秦置巴、蜀二郡,汉属益州,唐属剑南道。北宋分置西川路和峡路,到了咸平四年(1001)又分西川路为益州、梓州二路,分峡路为利州、夔州二路,总称川峡四路,简称四川路。南宋时设有四川宣抚、制置、总领等职,统辖四路军政财赋。元代又将四路合并,设置四川行中书省。明置四川布政使司,清为四川省。也就是说,最早算到北宋,“四川”之名才算正式面世。中国的菜系都以地方冠名,京、湘、鲁、粤莫不如此,“四川”之名既然晚出,诸葛亮自然也就不会吃上川菜了。
即便加以变通,将川菜的源头上溯至春秋时的巴蜀两国,诸葛亮还是吃不上麻辣川菜,因为其时整个中国都没有辣椒,遑论巴蜀。晋人常璩在《华阳国志》里总结出蜀地菜肴的特色为“尚滋味、好辛香”,当时的“辛香”成员不过是花椒、茱萸、姜、芥等物,并无构成现代川菜麻辣滋味的核心成分。直到明代中晚期,辣椒才从沿海地区传入中国,而四川以辣椒为调味品,大约已是清代乾隆之后的事情了。西南地区最早食用辣椒的文字记载,也不在四川,而在贵州一带。
虽说四川在中国食辣史上并非先行者,但是将麻辣密切结合,并广泛用于各种菜肴之中,却是川人之一大贡献。要说四川人在饮食上的创新精神“硬是要得”,见到什么新鲜东西都敢拿来麻辣一番,螃蟹就是其中一例。
四川不靠海洋,自然不产海蟹;虽然沿江,但也没有河蟹,因为河蟹要到海里产卵,蟹苗再沿着江河游到湖塘中成长。四川地界儿太远,加之江流湍急,幼蟹根本游不上去。在交通不便的年代里,不仅一般四川人捞不上螃蟹吃,达官贵人亦如此。
据珍妃的晚辈亲戚唐鲁孙先生回忆,当年内地秋高蟹肥时,朝廷眷念边远外官的勋绩,往往要赏赐他们几只螃蟹吃。这些螃蟹装在黄瓷坛子里,每个坛子内雌雄各一只,然后塞满高粱谷糠,免得它们饿死。受赐者多者可得四坛,少者两坛。这些螃蟹从京城启程,沿运河南下,到了清江浦再换船溯长江而上,直到西南各省。当年唐鲁孙的曾祖担任四川总督时,便曾迭膺上赏,尽享殊荣。不过,这些承载着朝廷浓浓关爱的螃蟹,由于旅途劳顿,抵达时已无一存活,且臭不可闻。但是朝廷的美意又不能随意抛弃,于是唐鲁孙的曾祖只好在总督府后园设置一个蟹冢,每次接到恩赏之后,将其恭恭敬敬地葬于此处。
昔日川人既无蟹可吃,对于烹蟹之道自然无从置喙,只能任由内地美食家们指点江山。而在张岱、李渔、袁枚等大美食家看来,食蟹之道无非清蒸白煮,蘸以姜醋,最高境界是姜醋都不要,品尝其鲜美本味足矣。我家闺女就是这么个吃法,每次见蟹必白口而食,说是一蘸调料味道就吃不出来了,而且她从来不看《闲情偶寄》《随园食单》之类的书。还有一熟人更绝,也是白口食蟹,但过后要喝上两勺醋嚼上一块姜,说是这样既可尝到蟹之本味又可避免胃寒难受。实在是高。这等食蟹法固然不错,但一贯如此未免有些单调。
待到交通便利,川人有缘结识螃蟹之后,随即将传统烹蟹法彻底颠覆,根本不理会权威的箴言,硬是把麻辣之浓烈味道掺入螃蟹之中。也别说,这种做法还真的不错,既保持了蟹之鲜美,又丰富了其滋味,于是,全国刮起了一阵香辣蟹旋风,将沿袭了数千年的食蟹格局彻底打破。
和螃蟹遭遇相同的还有福寿螺,这本是外来的“国际友人”,可川人照样也要拿来麻辣一下,效果同样不错。北京陶然居的女老板严琦,原先在银行工作,后来辞职干起了餐饮,一开始就是专攻如何麻辣福寿螺,终获成功。凭借这一核心竞争力,她把一家五张桌子的小饭铺发展成为全国连锁企业,一年营业额二十多个亿,光是田螺就要卖出三千多吨。这应该是一个升级版的“陈麻婆”,只不过其麻不在脸面上,而在滋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