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鸭辨踪
京城有三烤:烤鸭、烤肉、烤白薯。
三烤之中,烤鸭的名气最大。现如今,登长城、吃烤鸭、看京戏,已成北京旅游业的“三大件”。外地人、外国人到了煌煌古都,看不看戏尚在两可,若是不呼哧带喘登一次八达岭,不狼吞虎咽吃一顿全聚德,就如同到巴黎不入罗浮宫,去纽约不看自由女神像一样,等于白来一趟,简直无颜再见江东父老。受此影响,十多年前的国庆节期间,仅全聚德和平门一家店,一天就卖出了一万只烤鸭,切了一吨大葱。这几年,烤鸭的行市又得涨上一大截。
一万只烤鸭,过去足够全聚德卖上整整一年。北京没解放的时候,前门的全聚德老店一天若能卖出三百只烤鸭,就算财星高照了,老板伙计全都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
烤鸭名气虽大,但在三烤中的辈分却不高。直到民国时,京城居民大都还将烤鸭称为“烧鸭”,后来才改了口。据《清稗类钞·京师食品》记载:“填鸭之法,南中不传。其制法有汤鸭爬鸭之别,而尤以烧鸭为最,以利刃割其皮,小如钱,而绝不黏肉。”
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烧鸭即现在的烤鸭,两者都是要片开吃的。《清稗类钞》由文人徐珂根据清代笔记小说的有关记叙分类编纂而成。此书汇集了不少珍贵资料,但因徐珂从不注明原创者为何人,后人很难判定书中所叙之事的时代背景,实乃一大缺憾。
日前翻检杂书,居然在《北京风俗杂咏》一书中发现了这条资料的出处,是严辰的《忆京都词》之五,原词为:“忆京都,填鸭冠寰中。烂煮登盘肥且美,加之炮烙制尤工。此间亦有呼名鸭,骨瘦如柴空打杀。”词后有作者的注释:“京都填鸭其制法有汤鸭爬鸭之别,而尤以烧鸭为最。其片法以利刃割其皮小如钱而绝不黏肉。”与《清稗类钞》中的文字相差无几。
严辰,字淄生,浙江桐乡县(今桐乡市)青镇人。青镇即今天的乌镇,是与周庄齐名的江南旅游景点,还出过不少名人,今人最熟悉的就是茅盾先生了。严辰在清咸丰九年(1859)考中进士,之后入翰林院做庶吉士,也就是进修生,同治元年(1862)散馆即进修结束后,被分发到刑部担任六品主事,也算是正常使用。不过,严主事似无官瘾,没多久就辞职回乡了。从同治三年(1864)起,他在家乡办赈济、建书院、修桥补路、编撰县志,名声甚佳,直到光绪十九年(1893)才去世。
这个严淄生有点怪,生长在鱼米之乡,在京城没住过几年,对此处饮馔却多有褒扬。他的十一首《忆京都词》,比现在的美食推介还能忽悠,而且不拿好处费。不只烧鸭,春蔬、螃蟹、冰果、涮肉、桶鸡和各种水果,样样都是京城好,自己家乡的忒不行。这到底是由衷之言,还是想借此告诉本地那些不知紫禁城大门朝哪儿开的土财主,严某人可是见过大场面的,说不清。
不过,有一点说得清,严辰当年在北京见过或吃过的烧鸭,与全聚德绝对没有关联。因为这家店铺在同治三年创办时,严主事已然辞官回乡,到乌镇写他的京城饮食赞美诗去了。全聚德尽管如今也是百年老店了,但当年在京城烤鸭店中还是后来者。全聚德创业之初,只是家不成样子的小饭铺,仅能供应烤鸭和烤炉肉等几样东西,就连配烤鸭的荷叶饼和小烧饼,顾客若要吃,还得派小伙计到左近的切面铺或是烧饼摊现买。此后,经过创业者杨全仁的苦心经营,又请来了曾在清宫御膳房主管烧烤的孙师傅来店掌管挂炉烤鸭,全聚德的生意这才蒸蒸日上,最后终于坐上京城烤鸭店的头把交椅。
现如今,市面上流行的“御膳”,大多于史无征,属于瞎扯淡一类,但烤鸭却绝非假冒产品,正经在宫里转悠过好些年。明代刘若愚在《酌中志》中记载宫中饮食风尚时便说过,正月十五前后,来自外地的吃食有冬笋、银鱼、鸽蛋、麻辣活兔、塞外之黄鼠、半翅鹖鸡等众多花样,“本地则烧鹅、鸡、鸭、猪肉,泠片羊尾,爆炒羊肚,猪灌肠,大小套肠,带油腰子,羊双肠,猪膂肉,黄颡管儿,脆团子,烧笋鹅,腌鹅、鸡、鸭,炸鱼,柳蒸煎鱼,炸铁脚雀,卤煮鹌鹑,鸡醢汤,米烂汤,八宝攒汤,羊肉、猪肉包,枣泥卷,糊油蒸饼,乳饼,奶皮,烩羊头,糟腌猪蹄、尾、耳、舌,鸡肫掌”。刘若愚是个太监,伺候过万历、天启、崇祯三朝皇帝,因此他的记叙还是比较可信的。由此可见,烧鸭当时已经列入宫中食谱。
明代宫中的烧鸭,是否就是后来的烤鸭,还不太好说,因为未注明吃法。但清宫御膳中,则已明确开列出了“挂炉鸭子”。光绪七年(1881)正月十五日,皇上在养心殿用早晚两餐时,膳单上都有“片盘二品:挂炉鸭子一品、挂炉猪一品”的记录。鸭子挂在炉中烹制,且与烤猪并列,不是烤鸭是什么?这两样片盘,排在锅烧鸭子、口蘑肥鸡、鸡丝煨鱼翅等热菜之后,苹果馒头、白糖油糕等点心之前,应该属于冷荤之类。
更早一些年,乾隆皇帝下江南时,挂炉鸭子已然是重要随员。根据《江南节次照常膳底档》记载,乾隆三十年(1765)正月十八日皇上在涿州行宫用早膳时,餐桌上便有“皇太后赐炒鸡大炒肉炖酸菜热锅一品、燕窝锅烧鸭子一品、猪肉馅侉包子一品”。此外还有“燕窝肥鸡挂炉鸭子野意热锅一品、厢子豆腐一品、羊肉片一品、羊乌叉烧羊肚攒盘一品、竹节卷小馒首一品、烤祭神糕一品、银葵花盒小菜一品、银碟小菜一品”。这么多花样,乾隆还嫌不够,又叫人另做了一碗鸭丝肉丝粳米面膳和一碗鸭子豆腐汤,但愿皇上没撑着。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烧鸭在皇上的餐桌上早就有一号,却一直没当过主角。乾隆所吃的挂炉鸭子,常常与燕窝、肥鸡、冬笋等同烩,顶不济也得弄棵大白菜陪衬陪衬,这与烤鸭日后的地位差远了去啦。在民间,烤鸭其时也属于芸芸众生,并不起眼。其吃法也相当简单。据梁章钜《归田琐记》记载,嘉庆年间曾任礼部尚书的达椿,由于敛财乏术,堂堂正部级竟然落到喜吃肉却经常没钱买的地步,只能找准机会猛吃一顿过过瘾。当时,“都城风俗,亲戚寿日,必以烧鸭烧豚相馈遗。宗伯(即礼部尚书的雅称)每生日,馈者颇多。是日但取烧鸭切为方块,置大盘中,宴坐,以手攫啖,为之一快”。堂堂正部级,吃起烤鸭也不过“以手攫啖”,余者可想而知。
烤鸭还有其他简单吃法。早年间,北京大宅门立春时讲究吃春饼,面酱、葱丝之外,还要裹卷酱肘子丝、酱肘花丝、小肚丝、熏鸡丝、烧鸭丝、咸肉丝、熏肉丝、叉烧肉丝、火腿丝、香肠丝、烹掐菜、炒韭黄等,烧鸭丝此时只是这七七八八的丝中的一员,排名还较靠后。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是核心。这些熟肉全都购自商铺,由店家装在圆形木盒中送上门来,俗称“盒子菜”。京城现今最老的烤鸭店便宜坊,当年就是靠卖盒子菜起家的,后来食风渐变,烤鸭吃香,这才改变经营方向,专售烤鸭。至于全聚德,更是看到便宜坊烤鸭生意兴隆,才杀入这一市场的。
第一个把烤鸭从盒子菜中选拔出来的人,实在高明。非如此,烤鸭难有今日大行天下享誉全球之地位。说起来,吃烤鸭与吃春饼在形式上并无太大区别,都离不开薄饼加面酱、葱丝,所不同的是一专裹烤鸭,一兼收并蓄。舍弃诸味而突出一品,遂使烤鸭皮脆、肉嫩、香酥、细腻等诸多特点充分显露出来,最终占尽风情,傲视同侪。窃以为,首倡烤鸭单吃者,应为美食大家兼官场老手。非美食大家,难以发掘烤鸭种种内在优秀品质;唯官场老手,才熟谙“多中心即无中心”之道理,将其从政坛移植到烹坛,使烤鸭脱颖而出。自古以来,中国人便认为做饭与做官有相通之处,治大国若烹小鲜是也。
第一个把烤鸭单拎出来吃的人,还得有点改革意识。若只是亦步亦趋照着皇上的样子吃烧鸭,来一碗汤汤水水的大杂烩,其味道虽然也不错,但毕竟比不得烤出的鸭子直接入口来得痛快过瘾。所幸,对于烧鸭吃法之类的改革,即便冲撞了最高当局,也很少获罪。大概是最高当局觉得这等犯上并非作乱,于大局无大碍,搞成了还可坐享领导高明之美誉。因此,当时搞戊戌变法的谭嗣同等人掉了脑袋,而搞烧鸭变法的却没听说遭遇什么凶险。
烤鸭的中心地位确立之后,各种鸭菜也随之衍生开来。以全聚德为例,芥末鸭掌、酱鸭膀、盐水鸭肝、糟熘鸭三白等都很可吃,火燎鸭心更是独具特色,这道菜必须在鸭心中加入茅台酒,大火热油烹制,味道才佳。一些小铺为降低成本,往往用别的白酒替代茅台,那就差远了。若无菜品创新,全聚德也难有今天之地位。
有人以为,吃烤鸭的最佳方法就是吃烤鸭,不能再点别的菜肴。如此才能清心净口,摒除杂味,品尝出烤鸭的独特馨香。这等吃法偶一为之无妨,但顿顿如此就得倒胃口。中国人吃饭,讲究个主次搭配,五味杂陈,总由一菜霸占餐桌,即便是顶级美味,也未免招人烦。
主张罢黜百味独尊烤鸭者,自可划出空间,由他自拉自唱,若是将其擢拔到领导身边出谋划策,就有些麻烦了。照此办理,准得砸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