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带苏旻来见朕,此事一笔勾销,”舒凌起身踱步近前,“若是嘴硬到底,别怪朕不念旧情。”
“臣不知,也带不来。姑母虽护我,可我自己糊涂跑了出来,她不会再管我。臣跟了陛下,是自己的抉择,不管有何代价,臣认了。说臣行刺宰辅,构陷忠良,包庇逆臣,臣都认。”苏韵卿眼前一片朦胧,哽咽的话音含糊不清。
舒凌垂眸瞥了她一眼,瞧着也不像是说谎的,便直接吩咐红鸾,“押送刑部。”
红鸾将哭得抽抽的小人从地上拽了起来,迎着凌晨的冷风,将人扔去了天牢。
萧郁蘅在院中候着,眼见红鸾把人带走,怒气冲冲的破门而入,“母亲,您骗我,您是九五至尊,怎可说话不算?”
舒凌本就心情不畅,听得质问,直接甩了一记眼刀出去,“朕不曾骗你什么,蓝玉,轰出去!”
蓝玉半拖半拽的,把热血上头的萧郁蘅拉出了房间,柔声劝导:“眼见未必为实,殿下,快去歇着吧。陛下这些日子够不容易了,苏学士在刑部反倒安全,不会有事的。”
蓝玉寻思,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萧郁蘅定然能明白。
萧郁蘅此刻却是刚回青的小麦染了寒霜,再一次凉了心意。
她颓然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一想到舒凌不惜散布公主遇刺的惊骇消息引人回来,却是为了抓一个逃窜已久的苏府故人,还诓骗她是忧心苏韵卿的安危,她就遍体生寒。
苏韵卿也好,她也好,皆是舒凌维护自己权欲的棋子。半个月来,苏韵卿的冤屈未解,舒凌抓苏旻倒是更为上心。
寂静的禅房内,红鸾去而复归,“陛下,那条巷子里七十口人的户籍档尽皆调出来了,查不出端倪,可要审?”
“罢了。苏旻不糊涂,苏韵卿在朕手上,她也不敢轻举妄动。几时了?”舒凌凝眸望着即将燃尽的烛火,轻声询问。
“还有一刻便是卯初。”红鸾温声回应。
“去把苗苗叫起来,回宫。”舒凌淡然吩咐,取了剪刀剪了烛芯下来。
初冬的天牢倒是难得的少人清净,第二次入内的苏韵卿已经习惯了。
不同于上一次,今朝反倒是崭新的被褥,每日有三餐,鸡鸭鱼肉,羹汤糕饼,全都不缺。
苏韵卿当真是练就了随遇而安的好本事,每夜也不至于战战兢兢的心思烦乱,吃饱了就倒头大睡,养的白白胖胖。
直到五日后——
宣和殿内,柳顺子匆匆的撵着碎步子,脸上难掩悲戚,“陛下,李大相公西去了。”
舒凌手中握着的毛笔滴落了浓重的一个墨点,她眼神一滞,默然地凝视着虚空,只觉得心底被人生生偷走了一块血肉,空落落的。
若是没有李道成及其门生故旧的支持,当年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称帝之举,怕是要艰难的多。
柳顺子小心回道:“李公长子在外请旨求见,说是有其父临终的交待,想要面陈陛下。”
“传。”舒凌沉声吐出了一个字来。
来人一身素衣,俯身叩拜后,交给舒凌一张草纸,“臣父走前眼睛盯着纸笔,臣便给了他,他只能留下这混乱的笔划。臣问他,可是苏学士忠心不二之意,他眼中含泪的点了头。自遇刺后,他口不能言,手不能书,交待了苏学士之事,他总算瞑目。是以臣斗胆面君,将此物交予您,陈说家父之心。”
那草纸上,歪歪扭扭的笔画虚浮无力,是个不完整的“苏”字和不完整的“忠”字。
别绪
灰蒙蒙的天色下,稀疏的玉屑寥落纷飞。
舒凌长身立于宣和殿的廊下,眸色虚离的望着苍穹垂落的雪花,喃喃道:“落雪了,冬月廿一…”
随侍尽知,这人是在惋惜李道成的离去。虽是君臣有别,忘年相交,却更似同壕战友,戮力同心。
手里捏着那张薄薄的纸,舒凌转眸瞧着李大公子,“李公的心意,朕已经了然,他可还留下旁的话?”
“臣父走时,眼神落在了上朝的笏板处,他心中记挂着的,是他半生所系。臣父之意,丧事从简,不必令任何人劳心伤神,惟愿苏学士不计前嫌,能去送他一程。”李公子对答落落大方,这人在朝中却无实官,单领闲职。
“知道了,回去准备迎驾吧。”舒凌摆了摆手,让人退下。
李公子忽而泪落如雨,“臣叩谢陛下圣恩。”
那人哽咽着离去,舒凌唤了红鸾,“接苏韵卿出来。”
于是,落雪纷飞的傍晚,苏韵卿茫然的从天牢被请到了宣和殿,蓝玉见了她,便带着她去了偏殿更衣。
一身素白的衣裳毫无点缀,乌发挽了个银簪,连耳环都不曾有。
“姑姑,谁?”苏韵卿声音发颤,一颗心慌乱不已。
“是李公。”蓝玉也不瞒她,“一会儿去他府上吊唁,陛下也去。”
话音入耳,苏韵卿险些没能站稳,她的嘴角抽了抽,却还是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立在廊下的冷风中,苏韵卿的眼神呆愣。舒凌自殿中出来,换了一身墨色长衫,头顶的金簪悉数去了,改成了白玉簪。
能为一个臣子做到这个地步,也算得上是个有心的君主了。
舒凌目不斜视地出了门,红鸾在侧陪着。柳顺子拉过了苏韵卿,将那草纸塞进了她手里,“李家送来的。”
苏韵卿颤抖着手展开纸团,垂眸瞧见的一瞬,鼻子一酸,直接红了眼眶,抬手捂住了自己险些呜咽出声的嘴。
她自幼孤身,长辈的照拂打小就亏欠,那歪歪扭扭的笔划入眼,她顿觉自己失去了一个默默护她的老阿翁。朝堂少有真情,君子之交淡如水,更何况,李道成临了保下的,还是“谋刺”他的凶嫌。这份恩情,当真是此生难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