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暖来到俞氏坟前,那个少年又再次趴在地上,已经爬出两步距离,手中拿着从篮子里取到的祭品,正在朝嘴里送,大约是病痛让他吞咽困难,他一口只咬一点。
听到有声音传来,少年微微侧头望过去,轻咳几声,死水般眼神忽然像被风吹皱,有了波光。少年又再次向她伸出手,没有再说“救我”,只是流出泪来。
这一瞬,高暖好像看到了自己,也像看到了两位弟弟。
当年他们被伯父半途丢弃,身无分文,一路沿街乞讨,几天吃不上一顿饭,饿得双眼昏花。那时他们望着街上行人,看着路边行人,便扑上去求他们施舍一口吃的,一口吃的就能救他们的命。
后来被赶到老屋,幼弟病重,奄奄一息,她何尝不是和现在面前少年一般。
高家村三十三户,她挨家挨户求人家施舍一口饭,许多人家被他们讨要烦了,门都不开。有的人家开了门也不过是一顿冷嘲热讽,没有施舍。
那时候她心中想的就如现在少年心中所求:救我。
虽然心中同情怜悯,但事与事不同,他们姐弟当初是饿得快死,面前少年是染了痘瘟,是会传染的,不慎会害死他们姐弟,甚至害死高家村族人。
她咽下眼中的温热,收起自己的怜悯。
她用破布包住口鼻,走过去提起篮子,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在母亲坟前供台上,然后在母亲坟前烧起秸秆纸钱,然后给母亲坟头添了几锨土。
祭拜完母亲,她回头看向趴着的少年,说道:“你当知晓自己染的是什么病,就是乡里的大夫都不敢给你治。你现在已经病得重了,我救不了你。我能做的,就是在你死后,将你掩埋,不让你抛尸这山上。希望你死后别怪我。”
少年泪水再次溢出,最后轻轻点了点头。
高暖套上破旧衣服,又用破布将手也包着,上前将少年扶起,费了许多力将少年背到身上,然后朝高家祖坟的东边去。
高家祖坟东边山石树木比较多,也没有山路,没人朝这边来,少年就算死在这边,也没人会发现。就算不慎被发现也不会和他们姐弟三人扯上关系。若是少年死了,就在此处挖个坑将他埋了,也算兑现刚刚承诺。
山路不好走,高暖也不过是个十三四岁少女,背着一个十二三岁少年很吃力,所幸这少年很瘦,否则她都背不动。
“双河乡……施村……”少年在高暖背上轻声说。
“是让你来害我们姐弟的人吗?”
“我家。”少年道。
“你是想死后我将你送回家去?”
“不!”少年顿了许久,咳了好几声,好似才攒足力气,继续断断续续地说,“有人……花钱……买我……送这……”
“谁?”
“不知……”
“你爹娘知道?”
“我不知……他们……是否知……”
高暖走了一头汗,好不容易才将少年背到东边坡下一块大石后面,将人放下来,靠在山石上。少年看着面前裹着严严实实只剩两只眼睛露在外的姑娘,这也许是他在世上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了。
本以为死前见到的会是爹娘,未想到爹娘为了二两银子将他卖了。买他的人还是用他来害人。他想活着,他想面前姑娘救他,他也知道姑娘说的没错,他得的是痘瘟。连大夫见了都躲着,她怎么能救得了自己?得了此瘟病,要么活下来从此不会再惧此瘟,要么就是死。
高暖看着面前少年,暗暗叹了声,转身离开。
回到俞氏坟前,高暖将面上、身上和手上的所有破布破衣都取下来,在坟前焚烧,然后拎着两个篮子和铁锨回去。转身见到高晰从山下走来。
“暖姐姐,怎么就你一人,昭哥哥和旸儿没过来?”高晰走近问。今日是二伯母大祭,身为人子,岂能不在?
高暖稳了稳情绪道:“小昭扭伤了脚,旸儿在家陪他。”
“严重吗?”
“不算严重,上山不方便罢了,他们只能改日过来祭拜母亲。”
高晰提着篮子走到坟前,准备摆祭品,见到坟前还有一片没有焚烧干净的衣料,他好奇地回头看向高暖。
高暖解释道:“今日除丧,便将服丧时的两件衣服烧给母亲,也是想母亲在天之灵见到衣物如见我们,少几分挂念。”
高暖说得合情合理,高晰没有怀疑。祭拜完俞氏,高晰便去村西头老屋,要看望高昭。
从山上下去,高晰要帮高暖拿铁锨、篮子,高暖不让,故意避开好几步距离。高晰不知高暖何故如此,似乎自从堂姐堂兄他们来到高家村,与他就没有之前那么亲近了。即便还能聊得来,但是有距离感。堂姐是姑娘,年纪大了,是不能如往昔一般嬉闹,可昭哥哥亦是。
他隐隐能感觉到昭哥哥将他朝远处推。
“空篮子,不重。”高暖察觉高晰多想,解释一句,然后岔开话题问,“大伯是不是回来了?”
“是。”高晰笑道,“大伯月初回来的,从京中带了不少好东西,送了我一些,我给你们带了几样。”
高暖对自己的猜测又加深几分。
她笑着道了声谢,又问:“大伯知晓你来吗?”
“不知,我每次来就阿兴知晓。”高晰见堂姐想与他说话,也多说了几句,“明年就要院试了,爹娘每日都督促我课业,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来这儿,否则又要训我贪玩。”
高暖顺着此话劝道:“如今我们姐弟已经除孝,小昭也在准备明年院试,你年前就别过来了,天也渐渐冷了,别路上着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