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恼这人了,但话语之中,却仍藏着不露痕迹的恶意,想要故意刺痛千雪浪。
千雪浪仍是没什么反应,反倒微微笑起来:“是了,是了。原来如此,多谢你指点了,任道友。”
两人在山上相处这许多时日,千雪浪从未有过姿态柔软的时刻,更不要谈欢颜展笑,如今虽是再平常不过的一笑,但也叫任逸绝看得一怔。
他这模样,与平日冷硬的模样略有一些不同。
任逸绝一时晃神,本要说的话都尽数忘在脑后了,什么恨啊,怒火啊,想要叫人吃些教训的心思顷刻间消散无踪,只来得及庆幸:好在山顶雪冷,未将扇子带上附庸风雅,否则掉了可出丑大发了。
若说庆幸,似乎还有些小了,实是后怕才对,任逸绝知道自己性情里这点风流毛病的。
要是在千雪浪面前丢人现眼,还不如从这山上直接跳下去。
千雪浪瞧出他神色有异,可如何猜得出这位多情之人心中为何所沸,他今日得了任逸绝一番指点,只觉往日种种浮现脑海,倒真明白了天命所指。
“咳。”任逸绝本觉他这人甚是无趣,如今一谈,却又惹出自己一点怦然来,一时也颇感古怪,便道,“也罢,晚间风大,咱们早些归吧。”
千雪浪自然同意,两人便并肩往雪洞行去。
回到雪洞之中,书已看了大半,扇子搁在案上,任逸绝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干脆将火炉生起,不多时雪洞中便听见柴木噼啪作响的声音,他倒不是真想取暖,只是不想与千雪浪说话。
可不知怎么,脑中总是想着千雪浪那一笑。
也不知凤隐鸣见过没有。
他临别前那一眼,只要不是瞎子或是千雪浪,想必都瞧得出来他的心思。
不过,见过或是没见过,又能怎样?
任逸绝幽幽的眼瞳之中,倒映着跳动的火焰,仿若他那一点躁动不息的花月情根,总腾腾生出半点欢苗爱叶。
千雪浪并不睬他烧火取暖,也不觉洞中烟气扰人,只顾自己打坐落定,想起许多年前的事来。
那确实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人总不是只有现在与未来,自然是有过去的,千雪浪当然也有过受人照顾的小时候,其实那时候的事,他大多都记不清了,甚至是围绕在自己身边的那些人究竟长着什么面容,如今想来,也是模糊一片。
不过他仍然记得自己踏上修道之路的那一日。
千雪浪生于高门大族,自幼生得一副冷淡脾性,看透世情,长辈有心逗他高兴,也不知当如何下手。
在他八岁那年,城中举办了一场极盛大的花灯会,家人便带他上街去看热闹。
许是过于热闹,非但有外地来的游人,还混入不少爱热闹的精怪,许多妖灵精怪因贪杯误事,或是现出原貌恐吓百姓,或是狂性大发生啖人肉,掀起一场好大风波。
千雪浪便在家人的怀中,于一片混乱之间看到了他的师尊和天钧。
于许多人所想要听到的那些一剑霜冷,斩妖除魔的剑仙故事不同,千雪浪见到和天钧时,他正不急不缓地在桥上行动,身姿飘若流雪,既不忙救人,也不忙除妖,全无半点拘束。
千雪浪那时虽还年少,但忽觉得趣味,他想:原来天地间还有这般自在。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唤住一个陌生人。
四周忽都静下来了,人们神色惊恐地来来去去,抱着千雪浪的家人则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妻子抱着爱子,丈夫护着妻儿,稚儿脸上无恐无怖,两个大人却已忧心忡忡。
“你乃千金之子,受万般宠爱,享无边富贵。”和天钧站定桥上,问道,“何必要吃这问道之苦,你可知学道也有求惑之难,也有长生之寂,所遇烦扰比起凡人只会更广更大,所忧所虑更是无穷。”
“更有甚者,修到最后,百年千载皆成空。”
千雪浪答:“我有父母,侍奉我的奴仆婢女亦有父母,父母之爱有什么差别。权力更迭更不过转瞬,今朝是千金之子,他日也许一文不值。所谓宠爱富贵,不过云烟,我已看透,并不稀罕,你怎知问道于我是苦,庸碌于我是甜。”
“好吧。”和天钧说,“那你就从这怀中跳下来,到我身边来。”
千雪浪便挣脱出来,挣脱这宠爱柔情,挣脱这万丈红尘,他从这纷纷扰扰的人群中来,又从这纷纷扰扰的人群里脱出。
累赘的锦衣被女人怀抱拥紧,精美的华冠自男人手中跌坠,那高门大户的出身也叫他就此抛下。
这些外物,他都不要了。
和天钧牵住他的手时,似也有些惊讶:“难道你不回头瞧瞧吗?”
千雪浪道:“若我要回头,又何必跳下来呢。难道我回过头去,他们的心便不会碎了,便就能舍得了吗?遇上你这般人,我这般意愿,他们须要舍得;往后若遇旁的强人,纵我不愿,他们仍要舍得。”
纵再舍不得,最终仍要舍得。
父母爱子之心固然难以外力争夺对抗,可对于高门大族而言,却有许许多多的东西,胜过一个天资聪颖的孩童。
果如千雪浪所言,和天钧结下一个因果,便让一对夫妻舍了心头至爱。
早在那时,和天钧就对千雪浪说过:“你的道即是你的障。你因此性脱离红尘,也注定要因此本性困在红尘当中。也罢,且看你的造化。”
原来如此。
千雪浪想。
我的道已成,我的障便生。
原来师尊说的是这个意思。
青苍白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