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终有尽头,正如回忆亦有尽数。
千雪浪最后看见任逸绝,他站在路的尽头,与谢焕一模一样的位置,已沉默寡言得不复初见,魔身人心,唯有望向千雪浪的瞬间,似有情海翻涌。
“这是我与玉人最后一次说话了。”任逸绝伸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神色爱怜至极,似看透了千雪浪心中疑问,“玉人非我所雕,亦非人力能琢,我贪求一时,已经心满意足了,别无他求了。”
最后一次……
【“那就让我最后为玉人解答一次吧。”】
“舍下吧。”任逸绝道,“舍下这红尘之中的泥偶吧,他纵然破碎,仍可和泥再生,红尘凡俗,不外如此。”
千雪浪微微一怔,只见身旁云起,身子似也虚无缥缈起来,他本就轻如无物,此刻却似更轻,更清,宛如一朵清云,一片微风。
他不住地瞧着任逸绝的脸,任逸绝却不瞧他了,只是慢慢地往红尘里走,渐渐的,他就连任逸绝也看不见了。
千雪浪忽然说:“我不去了。”
他不知与谁说,也许是与云间隐约的雷霆说,也许是与自己说,随着这句话脱口,他的身体忽一点点沉重起来,四肢百骸犹如灌了铅一般,身旁的云托不住他,一下子坠入红尘之中。
路上已没有一个人了。
千雪浪的头发与衣服都被风吹了起来,他却没有再被吹动,那些祥云又升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他这次什么都没有说,而是往回走。
于一片白光之中,千雪浪再度睁开眼睛。
苍穹处隐隐传来雷霆的巨响,震天动地,雷光与诛魔的白光互相辉映,竟将浓云顷刻间冲散,就连日月也难以与其争辉。
风雷未至,暴雨先行,淋漓的大雨之中,千雪浪看见残骸之上慢慢站起的那个身影,是任逸绝,他手中还握着染血的诛魔剑,下一刻,降落的雷光点亮了他惊骇到近乎扭曲的神态。
只是雷劫而已。
千雪浪想告诉任逸绝,没什么好惊恐的,这不过是渡劫的一部分,你现在该做的是快些离开,离开得越快越好。
然而任逸绝却似乎变得愚不可及,他竟似看不到其中危机,向着千雪浪狂奔而来。
你来又能怎样呢?
是啊,我来又能怎样呢?
千雪浪全然明白为何任逸绝为何向自己奔来,于是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去,在指尖相触的那一刻,一道天雷已降落而下。
他倏然收回手,任逸绝便抓了个落空。
雷声之中,千雪浪的声音竟清晰无比:“带他走。”
谁?带谁走?
任逸绝还没有回神,就感觉双臂受到禁锢,瞬息间人已被带出十余里开外,他们还在不断地往前飞奔,身旁浓郁的血腥气不断往鼻腔里涌入,浑身浴血的百无禁跟崔玄蝉不知何时抵达,神色狼狈至极,一边咳血一边抱怨:“你小子疯了?雷劫都敢冲进去!”
天雷降世,雷光四下蔓延,冲散四周魔障,身处其中的千雪浪已渺小得难以看清。
任逸绝只觉得大脑空空,他紧紧握着诛魔剑,忽然问道:“玉人会怎样?”
“什么怎样?”百无禁随口回答,“要么难以承受身死道消,要么伐骨洗髓渡劫成仙,还能怎样?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说起来不知道天雷劈不劈得散天魔的残骸,我看老天爷这次都要他的命,居然正赶上千雪浪悟道。”
崔玄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轻捏了下任逸绝的肩膀,缓声道:“我们的任务完成了。”
雨水从任逸绝的脸上流下。
雷霆之威,宛如天道震怒,流烟渚魔气尽褪,天魔消弭,唯剩轰轰雷鸣不绝于耳。
三人仓惶出逃,终于在流烟渚边界遇到了前来观望情况的游萍生,他沉默扫过一行人的身影,未曾提起千雪浪。
剑光呼啸而去,四人站立虚空之中,远远看着烟尘浩荡,云霄之中紫色的雷霆令日月无光,也照亮了这蒙蔽万年之久的流烟渚。
虚空之中,只见无数剑影闪动,无数人神色惊骇,正注视着突兀而来的雷劫。
“弃绝红尘,飞升九重天之上。”游萍生不禁失神,脸上艳羡一闪而过,喃喃道,“还是在与天魔相争之刻,他竟有这般的造化。”
飞升成仙无疑是每个修道者梦寐以求的最终目标,即便游萍生心有所爱,然而真正注视这近在咫尺的雷劫时,仍不可避免地恍惚片刻。
即便雷光刺目,可众人皆抬头凝视天威,生怕错过这一场可遇不可求的成仙之劫,唯有任逸绝缓缓滑落,握着诛魔剑坐了下来。
“我们完成了。”任逸绝对着诛魔剑喃喃道。
任逸绝没有在看诛魔剑,而是将目光飘向远方,远方没有雷光,雷光在他的身后,被他抛在了身后。
也许是事情都做完了,他突然也觉得很累,累到全身上下似乎连一根手指都无法再动弹的程度,就连要松开诛魔剑都仿佛要花耗掉一半的生命。
原来即便是灼烧至此的疼痛,也无法抵御疲惫。
这时候任逸绝忽然细细回想,发现自己竟一时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在这儿,他只感到无穷无尽的疲惫来袭。
诛魔剑似也对他生出些许怜悯之情,竟令任逸绝沉沉陷入一个好眠。
长眠无梦,宛如瞬息复醒,外头天光明媚,刺痛双眼,让任逸绝想起一个甜蜜至极的清晨,他还没来得及细细回想,锥心之痛已然来袭,痛到他不敢深思,只能猛然惊醒过来,平复心情。
游萍生恰好走入房中,见他醒来,当即面露喜色,坐在床侧观察任逸绝的模样,见无异样,方才轻轻缓了口气,柔声道:“逸儿,你已睡了七天,终于醒来了,感觉怎么样了”